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青鸾心中哀叹。
她迅速在脑海整理出一番恭维之辞,“小郎君天生傲骨,不为高楼所困,不受庙堂所缚。此等山河意气,非凡人之志所能及,若假以时日定将振翅青云,大人有何忧心?”
一番赞誉慷慨激昂,陆彦沉思片刻,才道:“依你之言,老夫是应当顺从他的意志?”
青鸾埋头伏手,心里却道:我并无此意。
良久,陆彦释然般叹了口气,“也罢,我陆氏族人大多从文,若是真依你所言,衡儿或许是个不世出的武将,来日若能做个将军亦是不错。”
随后,他唤了一声“拿笔墨来”。
不出一会儿,张叟便端着一方新砚走了进来。
待研好了墨,陆彦洋洋洒洒书了封信,打好封缄后递向张叟,“派人将此信送至骠骑将军府上,务必叫他本人亲启。”
张叟应声接过书信便匆匆退下。
陆彦搁下笔,对青鸾道:“老夫今日也恣意一回,若这小子真能闯出什么名堂,老夫记你头功。”
青鸾哑然。
她似乎极不负责任地改变了陆三郎的人生轨迹。
陆彦想通了陆衡的事,心情似乎畅然许多,他抬手拿起青鸾递上来的书信,看完又转而写了一封。
“我在信中已经言明,你务必向娘娘再三嘱托。”他道:“若陛下同意太子入主东宫,定要太子亲自请求陛下恩准,除太傅和一众日常官署外,其他东宫官职过两年再另行署置。”
青鸾接过信。
陆彦到底是朝中老臣,果然将进退之道拿捏得精准。
他此意是担心李洵多疑,若李昭早将东宫一众宫朝部署齐备,在李洵眼中无异于是在朝廷之下,另设了一套东宫朝臣,长此以往若稍有奸人从中挑拨,李洵定会因此与李昭父子反目。
如此一来,倒不如先舍后得,只要让李洵放下戒备,李昭才有机会以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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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路上,牛车缓慢驶过东市。
青鸾坐在车中正阖目盘算着若赵鹤安不是玄武,淮南王府究竟是要用他掩盖谁的身份。
她正想得入神,忽地听到顺喜在前面唤她一声:“阿姊?”
上次东市“遇劫”历历在目,青鸾听到顺喜突然喊她,不由得浑身一凛,生命危险倒是其次,主要是她再没有值钱的东西能抵上一驾牛车了。
“何事?”她连忙应道,同时掀开帷幔将头探了出去。
却不想幂篱的薄纱被风轻轻吹起,恰巧刮在了一柄草剑上,随着牛车缓缓前进,青鸾忽觉头上一松,她愕然回头——
轻纱飘扬间,她看到了一张同样惊讶的熟悉面孔。
幂篱随风扬起,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抓住,那人回过头,露出一张清雅俊秀的面孔。
青鸾惊讶道:“谢郎君?”
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面前之人可不正是日前于东市偶遇的谢辞。
今日的谢辞仍穿着一身简单的白布长衫,只是褪去那日的狼狈,整个人倒更显俊逸闲适。
他左手拎着一筐桃子,右手拿着青鸾的幂篱,带着一丝茫然循声回望,正看到青鸾从牛车帷幔下探出头来,向他挥手。
谢辞眸中一亮,惊喜道:“女郎?”
他面上浮出温朗的笑意,拿起幂篱挥动两下,又忙转过头去,将身后的小童唤出。
他身后的小童伸出头,见是青鸾,脸上亦露出欣喜的神色,一手捧起草编兔子,另一手将一把草剑举的老高,朝青鸾用力挥动。
他用稚嫩的童声喊道:“是漂亮阿姊!”
青鸾抿嘴一笑,未等开口,谢辞已经带着小童紧跑几步追了上来。
他跟在车旁将幂篱递向青鸾,“不想会这般巧,我今日来东市买些桃子,竟又在此处碰到女郎。”
然后他笑意盈盈地将桃筐举了起来,“对了,这桃子极甜,女郎若是不嫌弃可收下尝尝。”
他们二人萍水相逢,算上这次也就才见过两面,青鸾哪里肯收人家的东西,她想着礼貌婉拒,却闻顺喜先道:“阿姊!前面人多将路都堵了,车驶过不去!”
牛车悠悠停下,青鸾闻声探去。
果然前方朱雀大桥的路口人头攒动,还横七竖八地停着数驾华贵的牛车。
车上的女郎纷纷探出头,有的甚至站在车尾上,正远远朝桥的另一侧翘首望去。
前面像是有什么热闹,但青鸾却不想凑近。
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打算与谢辞再做推拒,遂只从桃筐中拿了一颗,便要告辞。
她唤顺喜将牛车调头,却在抬眸的瞬间突然滞住。
朱雀大桥上,成排的黑甲士卒将人流节节逼退,后面几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向她的方向行进。
为首那人一袭墨色锦袍,手中不时兜紧缰绳,让马儿随着黑甲士卒缓慢前进。
青鸾眸中映出那张谪仙似的脸,不由得心中一紧。
怎么偏偏在这遇到了宁晏礼?
她想着人群熙攘,宁晏礼大概看不到自己,刚要躲回车内,却忽地感觉有一道森寒的目光落在脸上。
宁晏礼在桥上居高临下地远远望着她。
方才他在人群中不经意抬眸,原是先看到一个小童在远处挥舞草剑。
之后视线顺势稍移,才看到旁边一个小姑正将头伸出帷幔,与侧旁的白衫男子亲密地交谈着什么。
那白衫男子似乎对那小姑很是上心,说话间眼里含的笑意就没停过。
宁晏礼性情生冷,对人家谈情说爱自是不感兴趣,他刚要将目光移走,却正赶上那小姑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虽不要紧,只是他没想到,竟是张相熟的面孔。
他看到青鸾,不禁微微皱眉。
这婢子不在凤仪宫伺候,竟还有闲心在白日里私会情郎。
宁晏礼眼神森冷,盯得青鸾背脊发凉。
因为昨夜赵鹤安的死,她本能地担心被他察觉出端倪。
目光交错间,她的脑海中已经开始迅速盘算各种可能,然而就在此时,宁晏礼却将目光一转,看向了谢辞。
看着那副与画像中一般无二的温朗面孔,宁晏礼眸光一暗。
谢辞注意到青鸾的视线,顺着也对上了宁晏礼的目光。
宁晏礼眉间隐约露出煞气,谢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向青鸾道:“女郎,那位马上的贵人可是与你相识?”
青鸾“嗖”地一下坐回车内,果断回道:“并不认识。”
谢辞狐疑地又向宁晏礼那边看去,“可是我见他一直向这边望来。”
青鸾的长睫微微一颤,难道宁晏礼这么快就发现赵鹤安的毒是她下的了?
“女郎,你怎么了?”谢辞像是看出她的异样,关切问道。
青鸾不想这谢氏郎君竟如此敏锐,只能装做身子不适,扶额道:“许是昨夜里没有睡好,出来这一会儿有些乏累。”
她顺势轻咳了一声,然后拿起手中的大桃,岔开话题,“多谢郎君,这个我便收下了。”
谢辞笑了笑,“一颗桃而已,女郎何必这般客气。”
之后他向身后不远处一个卖马鞍的摊子看去,“那摊子后有条小路可绕至对岸,只是比朱雀大桥远了许多,但看眼下桥上一时难通,女郎不如舍近求远反倒快些。”
青鸾稍侧过头,看到谢辞目光所及之处的摊子后,果然有条隐蔽的岔路。
她点了点头,向谢辞道:“多谢郎君,那今日我就先行告辞了。”
“想是我与女郎有缘,今日一别,来日定能再会。”谢辞笑道。
与此同时,桥头那边寻着热闹围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纵是黑甲军不断驱赶,也迟迟不散。
屠苏看着宁晏礼越来越黑的脸色暗叫不好,只以为他素来不喜喧闹,这会子恐怕是连杀人的心都生出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两个女郎忽然朝宁晏礼丢出两颗果子。
鹤觞眸光一闪,唰唰两剑将果子劈作两瓣,当空掉在宁晏礼脚下。
而后他将剑一挥,直指到两个女郎的鼻尖上。
两名女郎见状当场捂着脸哭了起来,对着宁晏礼呜咽道:“郎君纵是无意,也不该如此凉薄,怎能让人用剑指着我们?”
屠苏见鹤觞寒着脸要将两人当刺客拿下,急忙将他拦了下来,喝道:“你这武呆子竟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见鹤觞冷眼生疑,屠苏勒着马头与他靠近了些,朝他挤眉弄眼低声道:“那两位女郎是在向咱们大人表白心意呢!”
屠苏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却也有细腻的时候。
他早听闻南梁不知近来从何开始,士族女郎也纷纷效仿风流,会当街围堵并向心仪的男子丢花丢果子当做表白。
其实他们这一路从出宫开始,沿途便常冒出一两个女郎,朝宁晏礼嬉嬉笑笑地扔上几枝花朵。
最初还好,但临近东市,许是因为附近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世家女郎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想凑上近前,熙熙攘攘间引来更多路人前来围观,久而久之,就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屠苏见鹤觞听完愈发不解,干脆不愿同他再讲,转而侧着身子,从宁晏礼身后向另一侧的鸦青悄声道:“鸦青,你心思素来缜密,怎的未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鸦青闻言剜了他一眼。
宁晏礼此时正在中间黑着脸,他哪里敢说是因他寻思自家大人皮相虽好,但毕竟是个……就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却忽略掉此时身在宫外,哪里会有人知道这般风华绝代的郎君竟会是个宦官。
他们几个叽叽咕咕半天,宁晏礼却全然没听入耳中。
他望着远处的青鸾与谢辞,面色沉冷得像是覆了一层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