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翠鸟从东阁飞入长夜。
数十发火弩凌空而下,殿室树木被顷刻点燃,劈啪作响的火蛇在夜空中狂舞,宁府主院陷入一片火海。
“走水了!”
大火熊熊燃烧,滚滚浓烟直入夜空,府中下人连同把守的士卒纷纷动身救火。
“糟了!大人喝过药刚刚歇下!”
“快!先进去救大人!”
一众影卫向殿内冲去,却见十几个士卒忽而从袖中抽出尖刀,将他们去路拦住,众影卫登时反应过来,纷纷拔剑。
双方厮杀起来,一时间血光与火光交错,府中下人惊叫四散。
与此同时,院墙又翻入二三十蒙面壮汉,两个影卫刚挥刀劈出一条血路,就又被拦在殿前。
有人急叫:“大人还在里面!”
一个仆从闻言,趁隙向殿内钻去,慌乱间,却没人注意到其袖中暗藏的短刀。
殿中浓烟扑面,炽热的烈焰到处乱窜,透过不时崩落的火苗,屏风后的纱帐里,果然有个人影。
只见那人长发披散,一身素白寝衣,虽看不清脸,但除了宁晏礼,还能有谁?
那仆从抽出利刃,疾步向榻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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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主院通天的火光,东阁里的黑衣身影亦从腰间将刀拔出。
他拿出柜匣中的两册账本,迅速翻开其中一页,确认与王府传信中提到的一致,便回头看向床榻。
榻上的女子侧身相背,看似睡着,但双肩却在微微颤动。
黑衣身影卷起账本塞入腰间,而后将长刀架在了她的颈间,“那条花裙在哪?”
话音甫落,女子浑身战栗更甚,口中发出“呜呜”的闷响。
黑衣身影愣了愣,旋即伸手将锦被掀开,见女子手脚皆被死死捆住,而其身上,正穿着一条殷红花裙。
他一把将女子揪起,映入眼帘的面孔却叫他大出所料。
“怎么是你?”
慧儿嘴被堵住,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模糊的叫声。
就在这时,整齐的兵甲声从四面传来。
房外顿时亮起无数火光,东阁内外通明一片。
黑衣身影浑身一震,隔窗望去,四周黑甲军密布,士卒们持弓搭箭,严阵以待。
房外传来屠苏的叫喝:“贼细作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黑衣身影自知中计,面色由青转白,干脆把心一横。
他将慧儿从榻上拎起,一手提着后领,一手把刀横在她脖子上,挟持着行至门前。
他一脚揣开房门。
在房门倾倒的瞬间,羽箭起发,密集如雨。
接连的箭声中,黑衣身影挟着慧儿,躲在墙后向外喊道:“屠苏兄!你我一起共事三年,可否看这三年情谊今晚放我一条生路!”
见门洞中并无人影,屠苏将手一摆,弓箭手同时停了下来。
他朝门内喝道:“雾山!大人待你不薄!你为何投贼背叛大人?”
“人各有志!我不过是想为自己某个出路罢了!”黑衣身影喊道:“屠苏兄,你一身武艺,若跟对了人,来日也是能封侯拜将的!为何偏要屈居在阉人之下做个侍卫?淮南王世子宅心仁厚,是个惜才爱将的明主!我若帮你举荐,你定能受他重用!”
“你放屁!”屠苏骂道:“若没有大人,你这厮还在山上做草莽,安能有今日?”
雾山咬了咬牙,“我劝也劝过,你若执意把路走死,自是没人拦着!但眼下与其取我性命,莫不如带人到主院去救大人!”
“我呸!”屠苏啐了一口,“大人岂是你这叛徒能叫的!淮南王府那些狗伎俩早被大人料到,你休要耍弄心机,爷爷这就来取你性命!”
说罢,屠苏将腰间长刀拔出,刀光锃亮。
“别过来!”雾山大叫,将慧儿长发拨乱在面前,推至门口,“若不放我,我便将她杀了!”
屠苏心下登时一惊。
雾山挟持的女子一袭殷红花裙,分明是青鸾回府时穿的那件!
同时间,另一边的主院,血刃仍在火光中交错,燃烧声与刀戈声混杂不断,蒙面壮汉一个个倒下,众影卫的银甲也渐渐染红。
殿内浓烟之中,那仆从行至宁晏礼榻前,毫不犹豫便双手将刀举起,飞快向榻上刺去。
下一瞬间,只听噗嗤一声,寒锋刺穿胸肋,一道猩红飞溅,纱帐洇出数滴血痕。
鲜血如注而下,洒满素白寝衣。
那仆从瞪大了双眼,眸中映出鹤觞冷决的面孔。
“怎么会——”他话未说完,口中就满溢出大口鲜血。
鹤觞将剑拔出,带出一道血注,那刺客身子摇晃了两下,便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轰然倒入火中。
待他提剑赶到殿外,院中已如血染,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人。
最后几名刺客见大势已去,纷纷拿出毒丸自鸠。
为首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笼,他将笼中翠鸟放出,之后亦掏出毒丸。
鹤觞眼疾手快一剑飞出,将其手臂刺中,毒丸滑落的瞬间,那人被迅速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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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府西南角的二层阁楼上,宁晏礼手持银弓,反手抽出一支长箭。
夜色下,他黑眸如漆,抬头望向空中疾飞的鸟儿。
他拉弓上弦,迅速瞄准,修长指间果断一松。
弓尾震颤间,羽箭如霹雳弦惊,随着一声尖锐的啸鸣落下,便悄无声息地穿入夜空。
圆月之下,长箭穿透翠鸟,鸦群嗜血扑簌而上,乍起无数飞羽。
“大人。”鹤觞走上望月阁二层,伏手禀道:“主院那边已处理妥当,剩下四个还有活气的,已经捆了叫人送到地牢里了。”
“好吃好喝的喂着,日日将他们放血,直到他们把知道的吐干净为止。”宁晏礼将银弓递给鸦青,在一副未下完的残局前坐下,“七日后,若有能说出那军师下落的,赏金百两放还。”
“诺。”鹤觞应道。
这时,楼梯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大人!”
宁晏礼信手拿出一颗黑子,“可是东阁有何异动?”
前来的黑甲士卒伏手回道:“回禀大人,混入府中的细作确是雾山,他现已被围困在东阁之中,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宁晏礼淡声道。
“可是他以那东宫女史的性命威胁,屠苏大人一时拿不定注意,故而特派属下前来询问大人。”黑甲士卒道。
宁晏礼正要落子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棋局,良久,面无表情地开口:“若有妨碍就一并杀了。”
“诺。”黑甲士卒得令匆匆离去。
不等他走远,鸦青连忙上前道:“大人,那女史毕竟是太子殿下的随侍,若是真在咱们府上出事,恐惹非议。”
宁晏礼没有说话。
鸦青见此与鹤觞面面相觑,想是他心意已决,顾不再多言。
这时,宁晏礼又取出一颗白子,拈在指尖,刚要落下,却又犹夷不定,迟迟放不下去。
这并不像他往日凌厉的棋风。
半晌,他将那颗白子攥入掌心,在鸦青错愕的目光中突然起身,向楼梯走去。
“大人去哪?”鸦青追了上去。
只听宁晏礼冷然回道:“东阁。”
黑甲军连片的盾牌分开一处,屠苏回头,看见宁晏礼从其间走出,后面跟着鸦青等人。
“大人!”屠苏急忙上前,“那厮正挟持小姑躲在房中!”
宁晏礼闻言望去,睫羽微微一颤。
夜色昏暗,火把照不亮门中,但却能看出一男一女前后而立的轮廓。
那女子长发散着,双手似被捆束,男人躲在身后,将长刀横在她颈间。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紧扣女子肩膀的那只手上。
见宁晏礼来了,雾山不觉咽了咽嗓子,“大人!雾山自知对不住大人,不敢求大人饶恕,只求用这女史一命换我一条活路!”
“你跟了我三年,既敢背叛,也应该料得到下场。”宁晏礼仍盯着那只手,眸色愈发幽黑。
雾山两鬓渐渐滴汗,“大人若能高抬贵手,雾山愿将大人要的账本留下!”
宁晏礼从鸦青手中取过银弓,拈弓搭箭,寒声道:“今日你的命和账本,都得留下。”
话音一落,一支长箭顿时裂空破出。
雾山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闪躲,那箭已贴着身侧嗖然飞过。
他刚要松了口气,却听身后“哐啷”一声响起,回头看去,竟是那箭将地灯射翻,灯油倾洒一地霎时间燃起大火。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房中已无法藏身。
雾山遂将面前女子推搡出门,大喊道:“大人若再苦苦相逼,我便将账本丢入火中!大人饶我一命可换得陈氏罪证,有可不——”
他话没说完,三道飞箭已疾速而来。
尖鸣穿透耳膜,雾山顿时只觉头中嗡然一响,一道温热从侧颊流下。下一刻,撕裂的剧痛从左耳传来,他松开扣住慧儿肩膀的手,捂住耳畔。
宁晏礼把弓一扔,只身向前走去。
疼痛让雾山青筋突起,血淌入颈间,浸染领口,他捂住空荡的左耳,血流从指间滋滋冒出。
他早知宁晏礼心狠手辣,但却不知他竟真能无所顾忌。
看着宁晏礼步步走近,他终于对临近的死亡有了实感,面上露出狰狞惧色。
他几乎歇斯底里,“你这阉狗莫不是疯了!难道东宫的人死在你府上你也不在乎吗!”
言罢,他将手中的刀稍一用力,在慧儿颈上赫然划开一道,连同割断了一缕发丝。
“呜呜——”慧儿口中挣扎着发出闷叫。
宁晏礼脚步一顿,眸中幽暗汹涌,泛起一抹阴鸷之色。
少顷,他开口道:“放了她,我放你走。”
雾山睁大双眼,左耳令人近乎昏厥的痛意让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宁晏礼微微抬手,雾山认出,那是命令众人后撤的手势。
“给他在后门备上一匹快马。”宁晏礼道:“所有人不得跟来。”
雾山自知宁晏礼是将慧儿当成了那东宫女史才会放他,故而不敢轻易撒手,挟持着她退至宁府后门。
宁晏礼虽屏退众人,但却一直在远处步步紧跟着他,他不敢掉以轻心,遂用余光瞥向身后。
大敞的后门外,果然拴着一匹肥马。
“待我放了女史,大人可会信守承诺?”雾山退至后门旁,准备伺机上马。
眼下长夜将尽,天色已然蒙亮,他以慧儿威胁瞒不了太久,必须加快动作。
宁晏礼睫羽之下,一抹狠戾悄然划过。
“这是自然。”他说道。
雾山深吸了口气,看准马的方向,一把将慧儿推向宁晏礼。
宁晏礼疾步上前,却在怀中女子抬头刹那面色一滞。
怎么回事?她呢?
几乎在瞬间,他立即推开慧儿,向雾山追去。他身后暗藏的影卫见此,也纷纷跳出跟了上去。
雾山迈出府门,一把捞过缰绳,正要上马。
然而很快,他的动作却蓦地凝住。
他的身体僵滞片刻,随后便如柱般向后倒下,鲜血从胸前赫然洇开。
正要追上去的众人皆为一震。
云锦披风下,青鸾手握长剑,黏腻血液从剑身滴滴答答落下。
屠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小姑子,你怎会在此处?”
迸溅在披风上的血很快融入墨色,仿佛消失不见。
青鸾“哐当”一声把剑扔下,没有一丝犹豫,迅速翻身上马。
她刻意避开宁晏礼,回头看众人,“在府上一夜多有叨扰,眼下宫门将开,奴婢便先行告退。”
宁晏礼脚步一顿,望着马背上的身影,眸中情绪一时复杂交错,幽深如化不开的墨。
青鸾轻瞥了他一眼,抓紧缰绳道:“大人既以奴婢性命为饵,此马奴婢就当是为大人卖命的赏赐了。”
说完,她夹紧马腹低喝一声,披风扬起,在宁晏礼的目光中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