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场的日子过得悠闲而散漫,除了每天早晚各一次的锻炼和几次拍摄之外,梁端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闲逛上。
他喜欢在山坡上齐腰高的青翠茶田里穿行,喜欢在果林间寻找挂在枝头没被采摘的果子,喜欢在大棚里跟着农人们一起侍弄和收蔬菜,最喜欢的是在鸡棚里或者田头上捡鸡蛋和鸭蛋,每发现一个就会有种小小的成就感。不过鸭子这种动物太讨厌了,明明有鸭棚却偏偏喜欢随处下蛋,一不留神就被忽略了甚至踩破了,一点都不如鸡可爱。
兴致来了,他会拿出素描本随手涂两笔,或者背着自己的相机和小魏一起到附近的山头或者山脚下的大湖边去瞎转悠,傍晚时分他常常会抱着民宿里养的那只大花猫一起坐在民宿的木头平台上看远处金色的夕阳渐渐沉入大湖。
谢晓晖尽量不去打扰他的这种平淡和宁静,她太知道这些天这个孩子的心绪其实是有多么不平静了,否则不会连手机都关了。
前段日子袁芳的到访给了她一个警示,是啊,这个年代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的,与其被动地等着躲在暗处的各种小人出招还不如自己动手,用缓和的有节制和导向性的方式一点点揭开笼罩在梁晓恩这个人身上的轻纱。
今晚,梁晓恩的身世就会被“知情人”给有选择地曝光出来,众人会知道他是个孤儿,幼年失怙,历经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各种磨难后自强不息地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大众面前。
本来她并不想这么快就把梁端的痛苦过往大白于天下的,但是在他耳聋这件事被披露后就有人耐不住性子了,打着“探寻聋人模特走到台前的幕后真相”这种幌子开始挖掘他的深层消息,所以她不得不把她和梁端事先商量好的进程加快,以防止像袁芳、钟逸和他的经纪人之流的卑鄙小人用他们的手段和方式去撕开梁端的伤口,不然事态将会无法控制。
坐在餐厅的窗边,谢晓晖用手机拍下裹着厚外套的梁端靠坐在躺椅上垂着头和大花猫对视的这一幕,远方的天幕上是被残阳镀成金红色的云朵,背景是大部分都已经暗幕沉沉的连绵山峰。
看着屏幕上小小的梁端,谢晓晖很心痛。这个孩子好孤单,太孤单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这才在手机上略略修饰了一下这张照片。其实照片无论色彩还是构图已经足够好了,但完美主义的她还是把一处不太顺眼的小瑕疵给修掉了,又加上了工作室的水印,然后梁晓恩的微博就更新了一条: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配图就是这张照片。
发完微博,谢晓晖又发微信给已经远赴澳洲读预科的王欣馨,告诉她:微博已更,你转发吧。
那个所谓的“知情人”就是王欣馨小朋友,是梁端亲自选定的。她是风雷斩社里最早知道他耳聋、最早开始为他学手语的人,是他的死忠粉,他信得过她。而且由她来揭秘更具可信度,对他来说心里也好受些,再加上她远在海外,相对来说不太容易受到线下的实体攻击。
很快,王欣馨的回复就来了:好的,谢老师。不过……真的要这样吗?
谢晓晖:嗯,必须这样做,你也不希望你的梁端哥哥被别人揭底吧?
王欣馨:不希望。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伤害他。
谢晓晖:我也这么希望,但大多数时候伤害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所以我们要自保。
王欣馨:我明白。好的,我马上就发。
谢晓晖:保护好自己。
王欣馨:嗯嗯,谢老师也帮我们大家保护好梁端哥哥。他一定很不开心。
谢晓晖:放心,我会的。还有你们叶团长和很多像你一样喜欢梁端的人在支持他。
王欣馨:唉,我好想回国,这里一点也不好玩,也没几个人是真心想读书的。
谢晓晖:总要努力过才知道好坏。别太封闭自己,多结交一些朋友,多出去走走。
王欣馨:嗯嗯,谢谢谢老师。
放下手机,谢晓晖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了,而平台上的梁端也不见了。她狐疑地扭头四下张望,终于在餐厅门口找到了他,正站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陌生女孩身后看她画画,怀里依旧抱着那只肥肥的大花猫。
哟?她颇为惊讶。一来是这个女孩儿长得钟灵毓秀很是养眼,只是不知道啥时候入住的,这些天来这个民宿里只有他们一行三个外来客。二来是梁端的主动接近,这家伙可是一贯的高冷和闷骚,基本不会主动和女孩子打交道。
于是她也收起手机走了过去,倒想看看这个女孩儿在画什么,这么吸引梁端。不出她意料的,这个女孩儿的素描本上有梁端,有猫,有夕阳和远山,但让她意外的是画面里还有她和这间小小的餐厅。虽然只是打了个底,但寥寥几笔就能看出她的绘画功底很不错。
梁端见谢晓晖过来,眼神亮闪闪地冲她打了个我上去一趟的手势就抱着胖猫快步跑上了楼,不一会儿就又夹着他的素描本跑了下来,坐到吧台的高凳上开始唰唰地飞快画了起来,这个位置可以纵观整个餐厅。
那只胖猫被他放在身边的吧台上,此时正竖着耳朵瞪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跳跃的笔尖,一只前爪将伸未伸似乎随时会出手的样子,尾巴也高高扬起,尾巴尖灵活地扭来扭去。
坐在餐厅门口的女孩儿听见他一连串的动静,回头向他望了望,见他竟然在反过来画自己,不由嫣然一笑,冲他挥了挥手里的碳素笔又指指彼此的画作,交流切磋的意思很明显。
梁端笑了笑,点点头。
谢晓晖那颗沉甸甸的心被眼前这一幕拯救了,但转而就发现自己在这个画面里似乎已经多余,属于修图时需要被修掉的瑕疵,于是只好蔫头耷脑地退场,到外面的平台上溜达去了。
凭栏远眺,远远近近的山坡上有星星点点或明或暗的灯光,山下时隐时现的公路上流淌着穿梭不息的车灯。夜风里夹带着草木芬芳和大湖的气息,枝叶碰擦的飒飒声中偶尔会有一两声汽车喇叭或大湖上归航的渔船汽笛突兀地响起,划破了宁静,却也让沉沉的夜色有了几分欢快的烟火气。
谢晓晖裹了裹身上的披肩,仰头对着蓝黑色的夜空微笑。此时距离日落不久,星月还未放光,但这一刻,她却觉得心胸豁然开阔,这几天一直盘踞在心头的阴霾消散了大半。终归是要面对的,早一刻晚一刻而已,现在这个时机或许并不好,但绝对不算坏。即便披露梁端的残疾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发展,但他还那么年轻,就算不出道也还有大把时间重新选择前途。
随着夜色的浓重,寒意也加重了。谢晓晖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急忙停止了遐思和装逼,决定还是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去。一回头,她又停住了,脑子里忽然冒出卞之琳的那句话: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眼前的景象与这句话的意境如此契合,让她不忍破坏,于是就又退回护栏边,掏出手机选定一个最佳视角后按下了快门。可惜了,相机没带下来,不然效果会更好。
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画画的女孩儿的身份终于被揭晓,她并非是什么新住客而是此间民宿的老板、也就是蓝宜农场的合伙人,有个很有意思名字:唐四月。
前些日子她外出旅行,并没说好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朱正夫也就一直没对谢晓晖他们提,没想到今天突然就出现了。她一回来就看到梁端坐在平台上撸猫的这一幕,一时技痒就拿起纸笔将他入画了。
“学过?”谢晓晖边问边翻看唐四月的素描本,“看起来有点何老先生的风格。”她所说的何老先生是国内最著名的插画师之一,也就是以前所说的小人书画家,传世的作品有很多。
与懂行的人交流就是令人愉快。唐四月眉眼弯弯地道:“我跟何大先生学过几年,算是何老的徒孙吧。”何老先生有两个女儿,都继承了家学但风格不同,为显尊重大家都称呼她们为先生。
谢晓晖了解地点点头
“可惜后来先生移民去国外了,”唐四月惋惜地道:“而且我爸妈也不赞成我上美校,所以就没再继续学,让谢老师见笑了。”她刚才已听朱正夫介绍过谢晓晖的身份,得知她不仅精于摄影,更是海城颇有名气的一位画家,最擅长人物肖像。
“什么话?你画得很好,很有天分。”谢晓晖有点惋惜,但很快又失笑道:“其实你爸妈不让你学画画也没错,能靠画画养活自己的人的确不多,你看我不也是没选择这行吗?喏,他也是,虽然算是科班出身,但从来就没想过靠这门手艺吃饭。”她顺嘴把坐在身边的梁端也捎带上了,弄得他有点尴尬。
“梁端的功底比我扎实多了,灵性也胜我许多。”唐四月急忙道。
谢晓晖淡淡一笑,未置可否。梁端的功底能不扎实吗?在他还不会手语和说话也不认得几个字的时候,只能通过画画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记录他阴暗的幼童时期,宣泄他的绝望和无助。
还记得第一次在梁端的父亲梁励学手里看到小梁端的图画时,她当时虽然还没念什么儿童心理学,但基本认知是有的,所以在震撼和难过的同时更多的是愤怒。她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人忍心这样摧残一个幼童的心灵,于是脑子一热就化身成了谢女侠并且出手了,却不想造成了一个可怕的、所有人都不能承受的悲剧,一个她至今都不敢告诉梁端的悲剧。
“谢晓晖?”梁端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明显走神了的谢晓晖。
谢晓晖回过神来,把素描本还给唐四月道:“你也很有灵性的,至于功底嘛,多练习就好。”
梁端疑惑地看了看她,敏感如他可以轻易地察觉出她的情绪似乎因为什么事而一下子低落了,这让他很纳闷,刚才的对话好像没什么不妥呀。
“看着我干嘛?”谢晓晖注意到了他的关注,掩饰地笑了笑,用手语道:“多和人家姑娘谈谈呀,你不是对她很有兴趣吗?”
梁端被看破了心思,有点囧地抓抓耳朵。他是对唐四月颇有好感,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像山间的清风,而且画画也不错,难得的让他也起了将之入画的兴致。
谢晓晖心领神会地拍拍梁端的后背,笑着起身对唐四月道:“你们聊,我有点冷,先上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