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再怎么不舍,命运也不会高抬贵手,离别始终要到来。
林致溪闭上双眼不再醒来的那天,恰逢一个好日头。
前一天还在下雨,阴绵的雨水打得林望舒养在阳台的花蔫了,林致溪把它抱进来,宋却舟关上窗。
屋里头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儿,电视里的综艺还在播放,林望舒昨晚睡得有些迟,这会儿早早地进屋补觉了,客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们挑了个喜剧节目,但因为太过无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那位李主管真的是主管吗?”林致溪忽然问道。
宋却舟知道他看出来了,也没瞒着,说:“是经理。”
林致溪不意外,他也不是傻子,这些天和李疏明打的交道不少,见手底下的人都很听这位主管的话,说话管用得不得了——若只是主管,权利未免也太大了些。
只是让他感慨的是,他们刚来疗养院的时候,宋却舟才刚刚和他分开,大约是在最怨他恨他的时段,居然也为他费心至此。
林致溪总算懂得,当初那场交谈中,何喻容宋屹言望着他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究竟是为什么了。
换谁来看,都得觉得是他给宋却舟下了降头。
他又问:“当时在医院,那五亿你说快追回来了,是不是骗我的?”
“那时候是吧,”宋却舟含糊其辞,“但最近是真的有消息,说是已经找到重大线索了。”
林致溪看他目光坦荡,颇有种无赖的味道。
他不禁笑了笑,望向宋却舟,眼波温柔又带着点悲伤:“你到底有多少没告诉我的事情呢?”
宋却舟牵着他的手,紧紧地相扣:“记不清了,你要是想知道的话,等你醒后,再慢慢问我,好吗?”
林致溪也反握住他:“好。”
“那小溪,你有瞒着我的事情吗?”宋却舟问。
林致溪没有即刻回答,他很慎重地思考了一番,才摇头说:“应该没有了。”
宋却舟咬文嚼字:“应该?”
林致溪对他的敏感举手示意投降,“我毕竟也活了几十年嘛,生活里总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呀。”
宋却舟又问:“比如?”
林致溪叹了口气撇了他一眼:“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没告诉你的事才说应该没有了,要是我能马上说出来,那不是正说明了我是有意瞒着你的嘛。”
话一说完,林致溪也琢磨过来了,他眯起眼,盯着宋却舟:“好啊,你给我下套是吧。”
宋却舟对他的眼神一向没辙,当下也马上举手投降起来:“我的错。”
“阿舟,我想我大概已经把我的所有都袒露给你看了。”林致溪看向他,眼中没有不安,只隐约有些惆怅,他说,“我的爱,我的恨,我的痛苦,我的嫉妒。有一些不是那么好的东西,我曾经羞于将它们坦诚,总怕你会觉得我要的太多,就像如果我这次再醒来,你或许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了,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和平分手的机会了。我会缠着你,在你受不了的时候我甚至有可能会怨恨你,毕竟是你曾放纵我的贪婪——你看,这些是很负面的情绪,我把它们放在你的面前,不是因为愧疚想让你批判它们,而是心怀侥幸,想让你们纵容它们。”
宋却舟静静地听他说,眼底没有一点反感的情愫,他揽着林致溪的肩,表情认真地给出自己的回答:“你知道的,我一定会纵容它们的,就像你纵容我的那样。”
“我纵容你?”林致溪不解地问。
“你纵容了我很多。”宋却舟吻他的额头,“但很抱歉,我远比你想象得要贪得无厌。”
林致溪正欲洗耳恭听,却见他没有接着说的打算,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这也是要我醒后才能告诉我的谜题吗?”
“是的。”宋却舟说,“当你醒来后,我会一点一点地跟你说,你愿意听吗?”
林致溪终于懂得宋却舟在向他讨要的是什么,于是他如他所愿地给出了一个承诺:“我愿意。”
综艺放至尾声时,有一通电话接入。
是秦长裴。
这不是秦长裴常用的手机号,那个号码早被就林致溪拉黑了,所以这个他一时不察,等听到对方的声音才知道是谁。
那边问:“你母亲放在秦家的东西,赵阿姨已经收拾好了,什么时候来拿?”
林致溪皱眉。
他不懂这事秦长裴不去跟林望舒说,打他电话是干什么,不过转念一想,与其让秦长裴去叨扰林望舒,不如来烦他。
林望舒也跟他交代过了,但凡秦长裴过来说和她有关的事儿,一律回绝掉,他便也这么说了:“不来拿了,直接扔了吧。”
那边停顿了片刻,林致溪耐心不足,想挂断之时,秦长裴又说:“以后都不回来了?”
他的语调平稳却怪异,林致溪一时间摸不准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只怕这又是一个圈套。
一想到之前因为秦长裴所引发的一系列事情,林致溪脸黑得厉害,不由呛道:“不然呢?”
话筒对面的声音有些失真:“你不必这样,我只是想问问……”
尾音淡下去了,仿佛那头的人在挣扎犹豫要不要将一些话说出口,林致溪对他没什么耐性,直接道:“秦总,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吧。”
宋却舟在旁边紧接着道:“就是,秦总不放有话直说。”
后头宋却舟这句话一出来,对面是彻底没音儿,几秒后才道:“宋总也在?”
宋却舟笑意盈盈:“怎么了吗?”
过了好久,秦长裴淡淡一句“没怎么”就挂了电话,林致溪连“别再打来了”这句都没来得及说。
对此他林致溪点评:“这是吃饱了没事干吧。”
宋却舟微微挑眉一笑。
这个夜晚他们聊了许久许久,好多问题在这个夜晚被解开,又有好多问题继续深埋等待日后去探索。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回到原位,林致溪的行李又搬回了他们之前住的公寓,每一件都在原来的位置上,那枚平安扣宋却舟在医院苏醒后的当天就又再次戴回了林致溪的脖子上——这也是林致溪能够认出宋却舟恢复记忆的原因之一。
林致溪曾经把这枚平安扣留下,如同留下自己一半的心脏;宋却舟后来又把平安扣还给了他,没还给他他的那半心脏,宋却舟给他的是自己的那一半。
他们走过两世,生与死,爱与恨,释然与不甘,希望与绝望,这些交织成一个旋涡,在其中的林致溪不能逃离,在岸上的宋却舟不愿独身。
于是他们身处在同一张天罗地网中,不知道会被浪潮推往何处,但他们拥抱在一起。
好像他们走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就仅仅是为了拥抱在一起。
窗外的雨还在下,扑在窗上,溅得如同一片雪,世界被笼罩在雨声里,冷冷清清。
他们躺进一个被窝里,拥抱着,用最原始的取暖方式来抵抗寒冷,仿若要生长进对方的血肉里那样用力。
谁都没有说晚安,谁也没有入睡。
但他们不再说话,不再亲吻,不再试图去证明爱的存在。
因为心跳声早就振聋发聩。
觉察到爱是经年前的事情了,在这一刹那他们不约而同地去追溯爱。原来时间的流逝是这样得快,兜兜转转两辈子,换来一帧一帧的画面在他们眼前闪过,每一帧都被缩放、每一帧都被拉长,将他们一圈一圈地围困在记忆里。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失眠。
他们安稳地依靠着睡去,第二日醒时,雨已经停了,日光晴朗。
宋却舟做了一桌子好菜,午饭后三个人将躺椅搬到阳台去,阳台已经没有水了,很干爽,于是林致溪又把花搬了回来。
他们安安静静地面朝着太阳,林望舒睡得很快,她刚做完手术一个月,正是缺觉的时候,毯子一盖就睡了。
林致溪很快也困了,他和宋却舟盖的同一床毯子,是被林望舒嫌弃黏黏糊糊的程度。
他好倦了,眼皮子就要合拢了,灵魂却是诡异地清醒,好似肉身要睡去,魂魄要即刻脱体。
他大概懂了,于是缩在毯子下的手从宋却舟的手里挣脱出来,随后摊平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
不、要、叫、醒、我。
宋却舟也顷刻懂了。
他的眼中没有蓄起泪水。
疑问与道别都在昨日的雨夜说尽了,今天的晴日只需要说爱与重逢。
他在林致溪的手心里写:你要回到我的身边。
他写得很慢很慢:不要骗我。
林致溪写在他掌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
他们挨得很近,退化口舌,模糊视力,世界似是回到了最原始的时代,他们靠在一起,像两枚沉睡的茧。
太阳落下了。
林望舒醒来了。
她揉揉脖子站起,看见宋却舟醒着但没动,而自己的孩子正靠着他的肩头。
她揶揄地勾起唇角,正欲默声打趣,却将宋却舟的眼神望了个清楚。
空洞的、干涸的、寂寥的。
如同万物都在这一双眼中静止了。
她想起,这是一双她似曾相识的眼睛。
——她在前世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