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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结客场·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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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僮向夕篱所夸炫之言,完全属实:

同样一首流俗欢曲,“冥音湖”里奏演的,确实要比外面其它地方的,更好、更动人。

尤其在这样风情旖旎的“春江花月夜”,由这样一群美艳绝伦的“冥湖幽魂”衷情奏唱,其感染力,更是非同凡响: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及时行乐罢!尚且寄梦于浮生的幸存者们———夜犹长,乐未央,花当时;诸君!衣沾不足惜,为乐须及时,何不秉烛游?

新一批杂役赶到湖岸,替换了被夜袭击昏的杂役,新杂役们手脚麻利地擦干净舟船、简单归拢布置好,将落水美人一一送回他们的画舫彩舟。

英雄们用内力烘好了衣裳,或在湖面捞琴寻笛,或在船中抚慰美人。

美人们重新梳妆打扮,烛火续燃如昼。

夕篱认购的“一夜流花”,继续倾倒。

京城崔某为阮郎冰封住的春天,继续香临人间。

夕篱左揽玉庶,右挑小僮,两跃飞回楼船。

小僮仰头看着自家没了屋顶的“露天”楼船,呵斥夕篱道:“真是个呆头嫩雏,出手不知轻重!”

小僮手心高举,摊开在夕篱鼻子底下:

“赔钱!你赔我主人的楼船!”

“我赔、我赔……”全湖舟船,独独坏了玉庶一艘,夕篱实在不好意思,动手剥去多余缠绕在竹竿上的金金链链。

“嗤啦啦———”旧伤在身的竿头,缺了金锁珠链的拢护缠捆,纵裂的竹片,当即四散开来。

那四分五裂的竿头,恰似一柄破伞饱经风雨摧残,伞面早已剥蚀烂尽,唯余空荡荡之伞骨。

小僮忙道:“你莫想讹我,我很轻的,你这青竹子一定不是挑了我才裂开的,它之前肯定就坏了!”

夕篱如实道:“我知道,不是你弄坏的。”

是郎中!弄坏了,就弄坏了,何必整这么多有的没的、缠来锁去的金金链链!

夕篱将金金链链悉数剥下,递给小僮。

玉庶收走小僮手里大部分宝饰,还给夕篱:“用不了这么多。玉庶稍后,给宝公子换些钱币,供你平日使。余下金子大场合用,平日少露出来。”

夕篱摆摆手:“都给你。我不要。”

玉庶无奈。想了想,从怀里抽出贴身香帕,将裂开的竹片合拢、扎紧,系了个漂亮的结。香帕雪白,绣了只翮羽精美、生了颗人头的彩雀。

玉庶解释道:“此鸟纹,乃冥音湖独家标志。”

小僮特别强调道:“我家主人的香帕,可是十分珍贵。江湖杂碎一见这丝帕,便知你是冥音湖十大楼船的座上贵客,自会多敬你几分。”

夕篱问玉庶:“你这是要赶我走了?”

玉庶惊道:“宝公子何出此言?”

小僮拉着夕篱坐下:“你想往哪里走?该你的金缕酒,正送着来哪!今夜只五人配饮金缕精酿。后三名各一杯,你得了三杯,那榜首的,不过多你一杯。”

夕篱坐下了:“是了,我还未见识这金缕酒。”

不多时,呈上来三盏白琉璃酒杯。莹透杯盏,衬得酒液清澈。却也仅是清澈,嗅来平平无奇。

夕篱问:“你们喝么?”

小僮摇头:“我还小,这酒太烈。”

玉庶也摇头:“今夜我还须奏演,不宜多饮。”

“那我可以请别人喝么?请石长老和七弦君?”

小僮问:“你确定?你自己一杯都不要?”

夕篱说“是”。

小僮无奈:“好啦!知道啦!我帮你就是了!”

小僮端起一杯金缕精酿,迤迤然走到窗边。顺着花香湖风、迎着繁弦急管,小僮锐声高喊道:

“玉庶楼船,宝炼师在此,敬金缕精酿,三杯!

“一杯,敬石长老之厚积薄发!

“二杯,敬七弦君的七弦古琴!

“最后一杯,敬今夜在场诸位!”

小僮话毕,手腕一转、酒杯一斜,那一杯求门无路、千金不换、难倒万千英雄好汉的金缕精酿,泄成一弧细长水流,映射着月光,轻声流泻入湖水。

小僮往湖里干净地倒光了金缕精酿,扔了琉璃空杯,回头对夕篱道:“开心啦?满意啦?不嚷着走啦?你已远远超过了那个崔某,夺尽了大风头,今夜冥音湖比春,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出彩人物!”

夕篱这才明白,小僮“帮”他什么了。

夕篱从未想过,要在什么冥音湖比春榜上,夺得第一。可他必须承认,这种出尽风头的感觉———

快哉!爽极!

“哈哈!宝炼师!我进来了。”因楼船失了屋顶,翠色身影,径直从天降下,“幸会幸会。”

来人和夕篱打完招呼,又转向玉庶:“这位,即是玉庶了,七弦认定的,他此生唯一的对手。”

“石长老?”夕篱看清来人,不免疑惑。他不过二十五、六,笑声爽朗,何谓之“老”?

“实不相瞒,我乃河东薛氏,字穆石。”

江湖中人,从不取字。江湖人向来有“名”无“字”。有字的人,不该在江湖。他们当在朝廷、在翰林、在本族郡望。

江湖中人,无论辈份如何,皆呼大名;唯看实力强弱,称其名号。譬如“梅傲天”,如此狂妄之名,必不会是他父母给他取的,甚至,他未必姓“梅”。

可那又如何,江湖谁不尊称他一声“剑神”?

石长老右掌一招,从角落香炉里,吸来轻白香烟一缕,他以烟为墨,在掌心写出“穆石”二字:

“薛某在断指之前,心思太沉、太重,早衰了半边白发,故行走江湖时,自称’石长老’。”

夕篱右腕一旋,自窗外吸来湖水数滴,水滴转息凝作雾白冰霰,在掌中凝出“夕篱”二字:

“我是夕篱。”

小僮见状,不禁得意呼哨一声,因他主人楼船上的宝炼师,赢过了七弦画舫上的石长老。

石长老由衷称赞:“夕篱好精妙的手上功夫!”

石长老随之看向夕篱身后竹剑:“可想而知,当你这只手握住剑时,该有多么惊人。”

夕篱也来了句“实不相瞒”,他看向石长老五指齐全的双手:“比起控剑,我的手,更擅长诊脉治穴。”

石长老递给夕篱他的右手。

夕篱将手心悬于石长老手掌之上,细细察探:“无名指仅与皮肉表面相连。但断口处缝合得很好、很漂亮。我可以帮你把无名指恢复至七成……”

石长老抽回手掌。

小僮嗤笑:“真敢说。你那医术,能比得过万华神功?”

石长老致谢道:“夕篱好意。可我不需要。即便我缺了一根手指,我依然活得很好、很快乐。”

夕篱不解:“那你为何要接上断指?”

石长老坦然微笑:“为了好看。为了隐藏’四指’这一明显标志。为了当好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除去薛氏和石长老,近来,我又取了一个新名姓。”石长老再度吸来一缕香烟,在掌中凝出“宝无射”三字。

玉庶在旁小声为夕篱注解道:“第三个字,读’义’,无射,十二音律中的第十一律。”

夕篱仍读作“涉”:“名为无射,实发暗器。”

石长老拱手钦佩,顺势翻出藏在左袖内的精巧机关:“当我衣着绣花领子时,使的是左手飞针。”

小僮笑谑道:“你好歹出身河东薛氏,竟自降身位,落价到去做那江湖憎恶、清流不屑的绣花使。”

“我实非宝炼师,亦非绣花使。”夕篱先自我坦承,再质疑石长老所宣称的“想当好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以石长老’厚积薄发’之巧劲,又占得左手突袭之先机,想来是针飞如穆、针如雨下、针针见血。”

石长老微笑如常,一一作答:“夕篱谬赞。这宝无射在绣花使里,实属末流。我亦无意争先。不过是为了生活。生活需要钱财,我用自己的双手赚钱。我还欲活得轻松快乐,故此,我倚了绣花司这株大树,做一些我不讨厌、且较为擅长的事。”

石长老坦然微笑着看向小僮:“我如你这般年纪时,确曾痴想过,要挽河东薛氏于大厦之将倾,要做国家柱石。可惜,门荫凋敝,前路阻塞。”

小僮笑:“所以你就化名石长老,跑来这江湖逞威风。”

石长老坦率承认:“我原是如此计划,要么死,要么赢。却不曾想,梅初雪一剑,劈醒了我。”

当石长老眼看着他的无名指,旋转着离开他的右手掌时,他的双手,竟感觉一阵轻松。

眼前那一根旋转着的、几乎不曾有血珠溅出的手指,仿佛不是石长老他自己的无名指。

断指之后,石长老突然不想死了,也不想赢了。正如那被母亲逼着弹琴的女子,在一场大梦后,痛痛快快地摔烂了琴。石长老亦恬不知耻地叛变为“薛”氏一族的耻辱,披上绣花领,自绝于仕途和江湖。

夕篱疑惑地抖了抖鼻尖。当石长老说起削断他手指的那一柄阴戾残忍的寒剑时,夕篱竟不曾嗅察到他流露出来的任何敌意、憎恨、或恐惧之气息,甚至不曾有一丝艳羡之情。反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夕篱问:“莫非,是梅初雪给你接上的断指?”

“当然不是,”石长老笑着回答夕篱大错特错的问题:

“梅初雪的手,生来是握剑的。”

“故此,我成为不了梅初雪。”石长老摊开五指齐全的双掌,大方自我坦白道,“而我,不过是一个大大的俗人。我爱美酒、爱鲜衣怒马、更爱耍帅出风头,我讨厌寂寞、讨厌枯坐、最讨厌闭关修炼。

“喜欢的曲子总听不厌、想去的风景名胜,仍未游遍;我想结交许多新朋友,我想为人所爱、也想要去爱人……”石长老蓦然收住内心所想。

稍停片刻,石长老诚挚地向夕篱推荐道:“夕篱,若有机会,暮冬时,江夏城一年一度的万华簪花大会,你一定要去听听秋可归的五弦。”

夕篱问:“是秋可归为你接好的断指?”

“是他。既是不幸,又是万幸,青菊谷继任小谷主的手,生来是拨弦弄竹的,附有疗愈之奇效。”

“原来如此。”夕篱双手端起两杯金缕精酿。即便石长老亲口承认,他方才出手,并非有意相助自己这一位假绣花,而是他天性爱耍帅出风头,更欲让江湖人好好瞻仰一番他换骨新生后的全新风采。

但夕篱欣赏石长老的诚实。

夕篱举杯祝酒道:

“敬小天才、大俗人、和世间所有人;

“敬七弦、五弦、冥间和人间的所有乐曲;

“祝你快乐,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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