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万里无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漫漫黄沙,月白的天倒扣上金黄的沙原,天地一分为二,只有一条黑蛇似的长队踽踽而行。
领头的骆驼上歪着一个男人,牠身材臃肿,肚子快同身下的骆驼一般大,驼身一步一步起伏,牠满身横肉也跟着一步一颤。脸上的水珠浠沥沥落下,衣袍浸染出大片汗迹,男人抬袖抹汗,取下水囊浇灌到脸上,终于感到一丝清爽。牠放下手臂,扭头不耐地吼道:“一群废物,快叫她们跟上!”
队尾的几个小弟得令,坐在骆驼上挥鞭驱赶前方,尖锐的嗓音叫道:“还不快点,非得让人抽你们!”
挨鞭的手臂迅速现出红痕,宝珠步伐踉跄,喉咙干涸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尽力收紧双臂,护住怀里的女儿。
女孩不过八九岁,挣扎着想拉开母亲,却被护得更紧,只能凶狠地瞪着高坐的男人,咬牙反扶住母亲的手臂。
前面的人被麻绳捆上双手连成一串,一路被迫拖行,她们一直顺从,因此得到点微不足道的自由。
热气浓稠似泥,每走一步全身都用力,仿佛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
“......这么多女人,肯定能赚票大的。”
“肯定不枉我们吃这么多苦。”
......
头顶模糊传来几句话,宝珠茫然扭头,四面沙地折射出点点金光。
起初听说被贩往异国,她满心忧虑,如今只想快点见到人迹,得到片刻歇息。
到哪儿无非都是活着,只要她们母女不分开。
驼铃声从左耳穿到右耳,又传向远方,沙地上的金光闪烁得刺眼,黑雾不知从哪里弥漫开来,遮蔽了她的双眼,脚下的沙粒软成一汪水,一瞬间,她像回到了儿时同伙伴下河摸鱼的夏日,水漫过膝盖,鱼儿在脚边穿梭,她不小心踩上青苔,跌坐水里......背上的刺痛粉碎了所有回忆,女儿的哭嚎唤醒她的意识,她俯身倒在沙地上,脸仿佛已经烧化,身子却越来越沉,指尖都动弹不得。
恍惚中有人咒骂着靠近,一把薅起她的头发,她闭上双眼,无力躲避,准备接受即将落下的巴掌,却又被丢到一旁。
周围一阵嘈杂,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下起一阵大雨,润湿了她干裂的嘴唇,她本能地张开嘴,贪婪地汲取甘甜的雨露,感知逐渐清明,看清眼前破涕为笑的女儿。
“人还清醒就好。”
宝珠抬头,只见身边半蹲着一个陌生女子,体面干净,面上带着亲切的笑意。她抬眼环顾,其她人没了束缚,三三两两聚于骆驼背后的阴影歇息,人贩子跌作一团,动弹不得。
手上一沉,她低头瞧见怀里的水囊,恍惚间似在梦中,抬头怔怔地面对眼前人,欲言又止。
女子高她一头有余,身姿挺拔,低头对上她的眼睛,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片刻后,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姓江,叫我江姑娘罢。”江为玉干脆应答,眼神温柔,又道,“现在安全了。”
宝珠闻言,喉咙发紧,眼角泛起泪花,她抱紧身旁的女儿,胸腔发出一声闷响。
女孩圈着母亲的腰,抬头望着这个厉害的姨姨,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崇敬,一对上对方的目光,又害羞地低下头,没想到姨姨直接半蹲下来,直面她道:“有什么话想说?”
女孩下意识摇头,又慌忙点头,憧憬道:“我能变得像姨姨一样厉害,保护娘亲吗?”
江为玉笑道:“当然,等你长大后变厉害,就能保护娘亲啦。”
女孩似懂非懂,她的母亲反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问道:“恩人,这孩子能跟着你吗?”
找个可靠的人托付总比同自己飘摇强,江为玉理解母亲的朴素愿望,但她另有打算,“孩子还是跟着母亲为好。”
宝珠以为自己被拒绝,尴尬地扯出个笑。
江为玉扬声,对她们,也对所有人道:“往前走有片绿洲,先去那儿歇息几天,你们想想往后的归处......”
“她这是害你们!”
胖男人大吼一声,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牠立马扬起脖子道:“你们跑了、回家,左右逃不掉被卖的命,我认识的买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有钱,只是缺女人,你们去当牠们的老婆,绝对过得比从前好......”
宝珠恨透这贩子,只当是耳旁风,她专注地盯着江为玉,眼神近乎虔诚。
“恩人......”
其她人也投来希翼的眼光,期待江为玉作出有力的反驳。
“牠说的没错。”
江为玉站起身,背对烈阳,耳边尽是耀眼的亮光,周围人无法直视她的面容,却听她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等到了绿洲,摆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回家,二是跟我去波斯,没有任何依靠,全凭双手生活。”
话音落下,周围陷入沉默,异国语言不通,环境陌生,一切神秘而危险,她们从小受规训,对未知的恐惧深入骨髓;嫁作人妇——她们的母亲、姑婆不都这么过来的,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一辈子一眼望到头,幸运些的,持家教子,操劳一生,不幸些的,典身为虜,沦落风尘——这些她们比谁都清楚。
似乎料到她们的反应,江为玉用笑容缓解僵局,“你们可以先考虑,等到绿洲给我答复。”
她笑呵呵地走到人贩子身边,扒了牠们的上衣给其牠人遮阳,又用麻绳捆上牠们的双手,几人连成一串,拖在骆驼身后。人贩子们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江为玉怕牠们透支体力,贴心地用布堵上嘴。逐一安排好伤员的位次,她独自打马在前,领着众人不多时便抵达绿洲。
绿洲临近三国边境,聚落出个小集市,各国商人多路经此地,人来人往,口音交杂,甚是热闹。
集市中心有座三丈高的土筑堡垒,高大威严,于诸多矮房中如鹤立鸡群,颇为显眼。江为玉招人牵走坐骑,带领众人径直而入,柜台后偷懒的人刚瞥见她,立马一个激灵跃起闪现于众人面前,谄媚问候道:“江大侠,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次是要去南越还是波斯,渴不渴饿不饿,瞧这满身的沙子我这就叫人烧水——呦怎么这么多人,好家伙您这又到哪儿行侠仗义去了......”
她汉话流利,嘴上殷勤个不停,脚下也不闲,这边给江为玉掸掸土,那边又眼睛打个圈儿好奇后面衣衫褴褛的人群,最后停到只剩一口气的人贩子面前,嘴里啧啧作响,又伸腿踹了几脚,瘫倒的胖子断气似的呻吟一声。
众人招架不住她浮夸的架势,纷纷躲开,又不禁对她的打扮好奇,只见女子肤色黝黑,浓眉高鼻,黑色短发胡乱卷曲在耳边,身上是短袖短裤的异服,四肢露出结实的肌肉,她们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小鸡崽见老鹰。
江为玉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久不见了,阿里娅。”
阿里娅也粲然一笑,不再跟她玩笑,两人顺势拥抱,“江大侠总算是记得我,我都快想死你啦!”
故友重逢,心中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可真到嘴边,又只剩相顾无言。
“瞧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你快先回房歇歇息,还是老位置,一直保留原样,从不让旁人进去。”阿里娅说着便要拉她走,全然忘记其她。
“不急,”江为玉原地不动,指指身后的人群,“我先同你安顿好她们,找个单独的住处,弄点吃的和水,再备些衣物,带她们去洗个澡。”
她旋即又转身对众人道:“这是我的朋友,也是客栈的老板,今日先安顿下来,大家好好歇息。”
众人听她如此安排,心中的忐忑有所缓解。她们多是遭亲人夫婿所卖,几经转手漂泊,早不敢信任何人,哪怕如今脱离苦海,也怕又被转卖,此时见江为玉如此顾念她们,冷透的心顿觉温暖。
阿里娅无奈道:“你呀,总是这么好心肠。”
自己都搞得一身狼狈,倒光想着别人。
江为玉双手推着她的肩膀,边走边道:“快带路吧,我的大老板。”
阿里娅任她推着向前,嘴里笑着嫌弃道:“别碰我,蹭我一身土。”
两人嬉笑一路,心情明媚,连带着身后众人也欢喜轻松起来,显露劫后重生的喜悦,互相聊着笑着,引得大厅多人侧目。
人贩子则教人拖着,准备先扔到柴房,不料那胖子真是皮糙肉厚,竟有体力趁机挣脱束缚,连滚带爬地抱上一个客人的大腿,哭嚎道:“三爷救我!”
领头的阿里娅当牠骚扰客人,正打算拖来爆锤一顿,却又见牠指着江为玉道:“这人抢了您的货!”
被叫三爷的男人身材同样臃肿,脸上一圈炸毛的大黑胡子,瞪向江为玉,用蹩脚的汉话喊道:“粗来!”
江为玉斜睨一眼,正欲上前,阿里娅却拦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