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身茶褐色僧袍,勾勒出清瘦的身形,面容白净,并非毫无气色的惨白,而是如玉般温润的白,他的眼眸生得极为出挑,像一汪清水,只可惜并无光泽,似两颗沉寂的宝石。
无明、无明,恰如其名。
他是个盲人。
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青砖上散落的茉莉花随着苕帚轻扬,正规律地向角落聚拢。
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眼睫微颤,精准地面向姜梨,放下苕帚,双掌合十,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修长紧致的手臂。
“施主。”无明半低头,鼻尖微汗,许是日头毒辣,眼尾淡红,这一抹红平添了几分生气,像是画像上的平面人物被突如其来的点睛之笔赋予了神韵,变得丰满鲜活。
茉莉花飘飘然,花光柳影缭乱了视线,无明站在巨大的树冠下合掌。
姜梨哑然。
脚步声匆匆,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和尚跨过门槛,险些摔跤,扯着嗓子道:“无明师兄,有人找你诵经。”
“好。”无明颔首后放下苕帚,从墙角拿起盲杖,步履平稳地朝外走去。
姜梨停留几秒,跟了上去。
年轻和尚性子虽急躁,但照顾到无明目不便,放慢了步伐。
他扭头看了眼姜梨,面露疑色,望向无明,“这位施主.......”
“久闻紫东寺佛法神圣,超度众生。百闻不如一见,不知今日可有机会敬仰一番?”姜梨脚步轻巧,近乎无声,她不徐不疾地与两人保持着三四步距离,怡然含笑,让人心生好感。
年轻和尚两颊微红,连连点头道:“善哉。”
紫东寺偏殿外围站一群百姓,中间隐隐传来啜泣声,见僧人来,他们自发让出一条道。
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跪坐在中间,旁边是手拉的独轮车,车上铺满晒干的稻草,一具尸体被放置在上面。夏日炎炎,尸体微腐,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众人皆朝后避开风口。有人安抚着一旁站着啼哭的女童,往她手中塞糖,女童手紧紧握着妇女的胳膊,并不接过。
“这徐娘也是苦命人,如今丈夫没了,家中无壮丁,孤身带一女娃,田里活怕是不好干。”
“城外果然去不得啊,赏金是多,但太危险。”
百姓怜悯的议论虽无恶意,但着实不好听。
徐娘面色蜡黄,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沟壑,眉眼疲倦,见无明来了,合手道:“劳烦大师送送我家汉子。”继而手撑地,费力站起,让出空地。
细碎声消失,周遭肃然。
无明拄着盲杖朝前探去,当盲杖轻碰到木轮时,停住了。
淡淡的尸臭飘出,他像是没闻到,眉眼依旧柔和沉静,双手轻轻拨动光滑圆润的佛珠,具有节奏和韵律的字音从口中缓缓念出,声线清亮温润,似是能拂去人心中的不安,让人平静思绪。
一时间只能听到他专注虔诚的诵经声和低沉悠扬的蝉鸣。
念闭,无明弯腰曲背,深深一拜。
徐娘抓着女童,一滴泪打湿在衣袖,她慌忙擦了擦眼角,久久地凝视着死者,长吁道:“如此,你也能安心去了。”
说完,她朝无明拜谢,伛偻地拉住车把手,慢吞吞地离去。
百姓渐渐散去,无明忽地转向姜梨,不同于别的盲人,他的眼珠又黑又深,乍一看并不觉得失明,但瞳孔深处毫无光泽,暴露了这一事实。
“施主可有何事?”
数万年过去了,不知轮回几许,他委实没变,本就是光风霁月的人,是尘埃里一眼夺目的明珠。
她默视那张脸,莞尔一笑,“听闻寺内供有寄宿,无明师父是否知悉在何处?”
*
天屿,天府。
蒋朝越烦躁地捏了捏胀痛的鼻骨,耐着性子听天侍汇报。
“牟姑娘仍是不肯吃饭,她嚷嚷着要回家......”
“她呢?”
见天侍愣在那边,他眉头紧锁,面色不虞,加重语气,“姜梨在哪?”
天侍才恍然大悟,“回天子的话,公主去了凡间,具体在哪并不清楚。”
待他走后,蒋朝越神色沉郁,似有一层阴霾笼罩在面庞上,眼神淡漠,对暗处道:“去解决刚才那个蠢货。”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查下她在哪。”
“是。”
前些时日,凡间边塞战火四起,虽仙族不得随意插手凡间,但天族由创世神准予,代为管理凡间、鬼界。
战场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若再不干预,恐怕这片区域在死伤无数后会形成瘴气,成为一片死地,孕育出更多的鬼魅破坏人间。
于是,蒋朝越受命前往,在此期间他碰见了牟柔。
牟柔是他年少时养的小狐狸,是狐族献上来的生辰礼。
彼时年幼,一些凡间的小妖族讨好地送来兽崽给他当妖宠,蒋朝越随意一瞥,看见了只被其他小兽排挤的白狐。白狐生得小巧可爱,额间一点红,瞳孔似琉璃般清澈,她小声呜咽,不满地挥爪推着压她的小兽。
他伸手一点,白狐的命运就此改变。
她被蒋朝越取名为牟柔,意为娇柔可亲,白狐也确实合他心意,不粘人不调皮,每日安静地睡觉,偶尔兴致来了,便逗弄一番。
后来牟柔长大了,化形为一个女子,她生得雪白,眉间的一点红化为一粒小巧的红痣,容貌美艳,气质冰洁,形成独特的反差。
蒋朝越说不上来对她是何种心思,她是他亲手养大的妖宠,但身份低卑,是凡间的妖族,还是名气不佳以魅惑著称的狐族。
没等他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天后就发现了端倪,她不由分说地把牟柔斩去一身妖骨,扔去鬼界重新投胎。
“你是天族的天子,你能明白自己身上的重担吗?不过区区一妖狐,怎能染指你的未来?”天后冷冽的话在他心中徘徊许久,那是蒋朝越头一次萌发不满。
再见牟柔时,她正举刀抗敌,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女郎是耳濡目染的勇敢和果决。敌军来袭,她没有躲入地窖,而是拿起屠刀,同面敌人;父兄死去,她没有流泪,了无惧色,决心奋战到呼吸终止的那一刻。
鲜血沿着她面颊缓缓流下,额间的那一粒红痣亮得显眼,蒋朝越微怔,认出她了。
牟柔在凡间举目无亲,想到她前世是年少的爱宠,又曾被天后抽出妖心、斩去妖骨,受彻心彻骨之痛,蒋朝越就心怀愧疚。
凡人阳寿短暂,他把她带回天族,养她一世,此生安稳顺遂地度过。
诚然,边塞女郎性烈,牟柔到仙界后只觉如坐针毡,执拗地要回去,宁愿过凡人生活。
几次探视,被她豪不客气的冷脸相待,三番五次下来,蒋朝越也失去了些旖旎的心思。
他坐桌前,不禁想到姜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胸口闷沉。
第一次见时,蒋朝越便觉得姜梨生得眼熟,眉眼有几分像牟柔,气质别致,不由得多看几眼。
没想到看了那几眼后就被她缠上了,这位乌羽族公主不爱说话,性格傲气,总爱停留在他附近,被发现打量也不似别的仙子般羞涩,只是淡淡移开眼。
渐渐地,蒋朝越习惯了她的陪伴,两人成双出入,众人都觉得姜梨实在喜欢他。
他并不介意,姜梨长得好看,天赋极强,又是四大古族之一的乌羽族出身,偶尔被盯得不自在,便也会与她不咸不淡地说上几句。
转变是在东陵仙域,各族各宗派出不足百岁的新生一代前去试炼,天族要求他夺得头冠,为天族立威。
新生代实力强劲,虽然蒋朝越自小是天之骄子,但也没太大把握,遂决心顶着风险去取被玄冰猿守护的飞霜花。
这是枯骨生肉的神品仙草,是极品回春丹的至关重要的一味药材。若能在数百位头冰猿的攻击下夺得飞霜花,那东陵仙域的榜首必定是他。
但是蒋朝越还是低估了玄冰猿的狠劲,见他摘了飞霜花后即将逃脱,玄冰猿宁愿玉石俱焚。一头玄冰猿的自毁他尚能抵挡,但数百头玄冰猿同时自爆,即使是蒋朝越也受了不少伤。
他脱力地倒在泥泞的雪地里,几乎不成人形,五脏六腑俱裂,汩汩鲜血似洪流般染红身下白雪。蒋朝越不在乎皮外伤,但让他失色惊骇的是——仙丹裂了一个豁口。
他捏住玉牌,迟疑不断,若是现在出去,怕是养好伤后会被长老们责骂处刑,但若不出去,伤势只会愈加深重,留在东陵也无济于事。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蒋朝越双目被血糊住,他努力抬头望去,依稀辨认出是一个女子。
“是你。”如玉珠落盘般清脆的悦耳声在耳边轻响起,他从未觉得这道声音如此天籁。
是姜梨。
蒋朝越松了口气,紧垂半空的心缓缓落下。
“帮我。”他口腔满是鲜血,弥留般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女子愉悦的笑声传来,蒋朝越没明白她为什么笑,就听到了剑挑破布料的嘶嘶声,下一秒尖端旋转着刺入皮肉的痛楚从他胸口清晰传来,正骇异时,如旭日般滚烫的热流钻入心头,流转全身。
姜梨竟用自己的心头血救他。
仙丹的破口处被堵上,仙力运转流畅,蒋朝越感觉身体正在飞速复原,他微颤,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拼力睁眼,投去了满含感情又复杂的一眼。
他没看到,在陷入昏迷后,姜梨嫌恶地用剑缓慢地擦拭着雪,直到剑上锃亮光滑。
自那以后,蒋朝越忍不住关注她,姜梨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但他知道她对自己爱之深,不过是她骄横肆意,羞于对他露出好脸色。
从此,两人成对出现的次数更多了,被仙界公认为是一对爱侣,两族长辈私下里也商讨过议亲事务。
想到此处,蒋朝越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会哄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