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坳位于一个山坳坳里，一天只有两班车能去外面，一班在上午十点，一班在下午四点，到了冬天天黑的早，下午那班车就直接取消了，因为天光昏暗，进来的那条路绕山而行，即便是老司机也容易出事，早年可摔死过不少人。

但现在九月不到，下午那班车就时来时不来的了。

像前面一个星期就都没来，今天倒是过来了，但车开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后车门就开了，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的少年扶着车门慢吞吞挪了下来。

少年五官好看，就是过于瘦了点，像是大病了一场，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还没有完全站稳，身后大巴的门就已经关上了，紧接着扬尘而去，尘土纷纷扬扬落了燕兆南一身。

他早已习惯，很快就跛着腿开始往旁边山里走。

上上个月他从这条路离开燕家坳，他要去京市找他传闻中的亲父，可走到半途就被身后跟上来的人丢下了山。

丢他下山的人告诉他：“要怪，就怪你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不该有的念头？什么叫不该有的念头？是怕他去了京市找上门，毁了那个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吗？

这山里没有猛兽，他一路滚下去基本上没人会来找他，他相依为命的母亲重病在床，已经时日无多，燕家坳的人只知道他要出趟远门，根本想不到他会被人丢下山。

燕兆南已经能想到自己躺在山里活活饿死的结果了。

可他没死。

燕兆南紧抿着唇，脚步一停，扶着旁边的树喘了口气，他的腿当时伤得最重，此刻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会儿应该在床上躺着休养，而不是跑来这山里奔波。

休息了一会儿他就继续走，路途上捡了根树杈撑着才算是轻松了一点。

燕家坳被群山环绕，这一片山连着山，早年的时候燕家坳里的人还会在山外围打猎，后来全国禁猎，外头还有警察专门过来把家里那些自制的火铳收走了，再加上燕家坳和外面通了车，年轻人开始出去寻找生路，剩下的人也就不怎么再进山了。

要进山也顶多是春季雨后在燕家坳附近山里找点菌子和野笋子吃。

燕兆南没少进山，但也没去过这么深，前后左右目之所及全是树，抬头看天也是枝条横搭的树，进来后很难找到方向。

但他一路闷头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些虫鸣鸟叫声突然消失，燕兆南再次停了脚步松了口气，他找到地方了。

他扶着树站着，张嘴想说话才发现嘴唇干得紧吧，嗓子眼也紧，差点出不了声儿。

燕兆南调整了个姿势，背靠着树，他伸手从提着的白色塑料袋里找到一瓶水喝了一口，嗓子润了他才试着出声，只是声音还是有点哑：“郁萝？”

寂静的山里听不见回应。

燕兆南握着水瓶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些，他正想再开口的时候，勉强“哗”一下垂吊了一具惨白的骷髅，骷髅垂挂下来的位置正正好，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他，很渗人。

燕兆南却没被吓住，甚至悄悄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喊了那个名字：“郁萝？”

骷髅没有动静，而他垂眸看向骷髅的右手，那里缺了一根小拇指，是郁萝没错了，这奇怪的山里总不能又有具跟郁萝一模一样的骷髅。

那天他被人丢下山，醒过来的时候旁边就蹲着一具骷髅，骷髅眼眶里燃着两簇幽蓝色鬼火，下颌骨一张一合，清脆的少女声音就响了起来，高高兴兴的：“你还没死啊？没关系，等你死了变成和我一样的骷髅，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等待死亡的时间是难熬的，燕兆南对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是被这具骷髅背出了这片林子，他也答应了她，一定会回来带她出去。

骷髅垂挂在他面前依旧没有回应。

燕兆南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再执着的去喊她的名字，他伸手想将骷髅给弄下来，哪知道手才刚碰上，眼前这具骷髅就哗然一下散了架，全掉进了底下落叶里，巧的是，骷髅头正儿八经的面朝着他的方向立着。

少年神色有明显的怔愣，又很快抿着唇，扶着一旁的树慢慢蹲了下去。

他受伤的那条腿不好屈膝蹲着，只能撑直了伸向一边。

燕兆南从袋子里又拿出了一个袋子，抖开了，开始将散落的骨头一块一块捡起放进去。

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有幽蓝色光一闪即逝。

燕兆南几不可察的一顿，很快又继续捡骨头的动作，装作没看见。

花费了好一会儿，燕兆南最后将脑袋也塞进了塑料袋里，正要提着袋子起身的时候，一声轻哼从袋子里传出来。

他动作一顿，眼看着骷髅眼眶里燃起了两簇鬼火，鬼火急剧跳跃着，少女清脆带着生气的声音响起：“落了一块！”

燕兆南目光一扫，一根指骨从落叶底下钻了出来，钻出来后就不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有点可爱，勾了一下唇角，将那根指骨捡进了袋子里，他站直了才去提另外一袋东西。

“你怎么了？”往来时方向走的时候，燕兆南问。

好端端的一具骷髅突然散了架，他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情。

郁萝又哼了一声，直言：“我生气了。”

她的声音总是清脆带着活力的，不去看那一袋子骨头的话，光听着这个声音只会让人想到十六七岁的少女叉着腰，气鼓鼓的表示自己在生气，眼睛必定是粲然有光的，说不定只要说几句软话哄哄她就会噗嗤笑出来。

燕兆南一边走一边就道了歉：“对不起。”

他抿了一下唇，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养伤是一回事，后来能自己站起来他就出了院：“我妈妈去世，操办完她的丧事我就过来了。”

郁萝一听，再生气也气不起来了。

原本因为生气急剧跳动的鬼火都缩了缩：“如果是这样，那我不生你气了。”

她说完，骨头就在袋子里响了起来，像是有人提着袋子甩动发出的声音，没一会儿那些散落的骨头就一块块拼凑在了一起。

燕兆南停下来，将袋子放下，还将袋子口给扯开了，方便组装完成的骷髅从袋子里出来。

没一会儿一具只到燕兆南肩膀的骷髅就站在他面前，眼眶里亮着两簇鬼火，随着下颌骨一张一合，少女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走吧。”

郁萝率先往前走了，明明是一具骷髅，但走起来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也没发出那种咯吱咯吱让人牙酸的声音。

燕兆南从后面看她，她走路时喜欢甩着胳膊走，脚步轻盈，有一种属于小朋友的天真活泼。

走快了几步郁萝才想起来他腿有伤的事情，脚步一停，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看他：“你腿能走吗？要不然我背你吧！”

像是做了一个愉快的决定，惨白的手骨往中间一拍，她就要朝燕兆南走过去。

反正上次也是她背着燕兆南把他送到路边上的，对她来说，背他走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即便燕兆南的身高看起来就像是能将她骨架轻易压散架的程度。

燕兆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用，我能走……”

骷髅脚步一停，站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脑袋还侧了侧，像是在打量他受伤的腿到底能不能行。

郁萝确实在看他的腿，但少年穿的长裤，只能看出来腿挺长的，别的看不见什么。

大概是发现郁萝在看他的腿，燕兆南放下了扶着树干的手，身形也不自觉站直了。

郁萝几步走过去，伸手拿他手里的塑料袋：“那这个给我吧，我拿着，里面是什么？”

燕兆南松了手，跟在她后面继续走着：“绷带，还有两件衣服。”

等走出了山，到了离路边不远的距离，郁萝就知道燕兆南拿这么多的绷带过来是干什么的了。

“要全都缠上吗？”郁萝有些兴奋，直接坐在了地上拿着一卷绷带扯着对自己手指尖比划起来。

燕兆南蹲在她面前，也拿了一卷绷带从她的脚开始缠起：“不用，把露在外面的缠上就好。”

缠绷带的目的是不让人发现她是一具骷髅，他给她还拿了一身衣服过来，一条黑色的背带长裤和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衣。

以防万一，燕兆南缠的很仔细，等他帮她把双脚都缠上以后又从袋子里拿了一双袜子要给她套上。

哪知道郁萝脚一缩，抱怨：“要捂这么严实吗？”

“我不知道你的鞋码，拿的是一双拖鞋。”燕兆南解释。

郁萝不以为意：“反正缠了绷带了，和袜子效果一样的。”

她这么说了，燕兆南就放弃了，一抬眼发现她两只手已经缠上了，就剩下打结了。

她自己单手不方便打结，特意等着他来。

燕兆南帮她打好结。

郁萝：“不能打个漂亮点的蝴蝶结吗？”

“死结安全。”燕兆南解释。

郁萝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噘了噘嘴。

但她没有嘴可噘，只有白森森的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