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她呼出的气流化作徐徐升起的迷雾，却在半空破裂，就像被打断的祈神仪式。

离开米歇尔这个随身灯泡，你自己顺着那遥远的呼唤落到纯黑的罗网之中。此处的天地没有界限，不见晚空，不闻雪声。或许正因如此，你才能明晓光明的意义。

若非眼前之人的轻声启齿，你完全不知道被你砸中的倒霉蛋就在这里。

那是一道年迈的女声，使你如同迷航的渔民眺望到内敛的灯塔。

她是你真正意义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你没想到能看清她远不及周围那般纯黑的黑瞳，也没想到她知道你们是两人出行。

“那必然是您已经达到的地方。”你看着那双浑浊，血丝缠绕的黑眸，在你眼中却是唯一的明灯：“我们发生了分歧，所以现在是我一个人了。老太太，请接受我迟来的道歉，当然接不接受都是您的权利。我会尽我所能弥补您。”

你似乎听到了她的轻笑，但无法从她的眼中读到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我确实熟悉这里，也能听出你们是两个人。”她一顿：“因为我就是这里多年来唯一的居民。至于补偿什么的，你觉得我在这空城中最需要什么？那就留下来陪我度过今夜吧——说到这里，不觉得气氛很诡异吗？异乡人。”

“老实说，诡异极了。无论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要前行的方向，还有您这双能够驱散黑暗的锐利眼眸。”

老太太自嘲道：“只是微弱的烛火罢了，尽管它们也算是在诅咒下的某种恩赐。”

你听到遥远的雪崩，又或许是某个巨影的心跳。

雪山也有生命。

“看来我还能当你的恩赐了。”老人平静地说：“你有福了，走吧。我带你见见真正的烛火，如果你不想沦为雪的养料。”

她转过身去，你也看见她所指的“诡异”的真面目——你眼前的黑暗瞬间凋零，脚的雪路早已逃逸。你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因为那盛开的混沌正在漂洗你的身躯，冻结你的思想。

但是你拉住了老人的手，非常冷，却伴随着生命的脉动——你现在抓住了别人的生命，你终于看到了你们的逆雪执炬。

你感到意识里的心在颤动。

你想着，决定和你所浸泡的缥缈作抵抗：“我能感受一下您的恩赐吗？比如您在雪山待了多少年了？”

“还讨价还价上了？但是我永远来者不拒，因为你是唯一的来者。”她笑道：“从我出生起，不对。应该说是这里沦为雪山的时候。”

“您见证了这里的变迁？这里以前不是雪山，而是青山吗？”

她意味深长地说：“是的。但，你说得不够准确。”

“您的回答有点含糊。”

你还想和她聊下去，但她却突然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你如一叶扁舟被她完全掌舵，穿越在被时光摒弃的海中废城，摸索那随着历史一并坍塌的断壁残垣。未知与危机是稗子和麦子尚在田野里时的生死与共。

直到听到木板唱到high C，摸到木屋僵硬的窗棂，看到烛光勾勒出小屋蜷缩的轮廓。

你终于发现，真实的烛火熄灭了诡异，留下来孤独的余烬，也许是唯一的王座。

你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盖着毛毯，默默感受照明的真实，正捧着一杯热水。

你感觉有东西高处在盯着你。

你看清了老人的全貌，她只比你矮一丁点，还是在轻微驼背的情况下。而那一头银发是你面前看见的雪，尽管她纤瘦到随时雪崩。

老人冷笑，喝下另一杯热水：“喝吧，没毒的。它可是好东西，一般人接触不到。”

“它也是恩赐？”

“是你陪我过夜，还是我陪你过夜？”

“我只是很好奇雪山的一切，还有您的一切。”你喝了口热水，暖意如毒蛇匍匐前行在你的口腔。你放下如水晶般剔透的玻璃杯，杯底扣在黑色茶几上的杯垫里，墙壁回应着清脆余音。你说：“包括长夜漫漫，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看你挺会说话的。”她躺在你对面的小床上，毛毯放在身下，刻意没有盖上。她闭上眼：“就念报给我听吧。 ”

你拿起桌上两张报纸，里面的内容着实一言难尽。因为血渍和蜡油模糊了部分面积的文字。

你艰难地读着，有时候会尝试联系上下文补充看不见的文字：“……迄今为止，我星第一大绿山已确认全体居民的？？，并已集中？？我星官方正在积极采取有效措施以保证星球智慧生命的安危，请各位不信谣不传谣。作为前沿的？？教团表示，他们将会作战到底保卫这片？？。？？说，我星分部超能研究所通过精确分析，发现行星探测车在绿山？？区带回的样品并未染指？？的？？。我星的超能研究所宣布已成功破译录音设备在该绿山记录的神秘声音——嘻嘻，等你哦。”

“——星际财团星联社？？星分部报道。”

你继续读另外一张报纸：“？？星第一大绿山本名为雪不来山脉，虽然最高海拔可达？7777.77m，但奇迹般不存在任何冰川地貌，甚至从未下雪（大袜子，这是凹凸语吗？天哪噜，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并且四季常绿，风景宜人（小编去过绿山，只想说风景宜人，居民‘感人’），旅游业极其发达，religion氛围十分浓厚。？？教团称此乃？？神使大人的恩赐（笑死，怎么又是这个教团，一天到晚刷存在感）。但事实上？？星遍布了各大神使的眷族，甚至还有创世神大人降下过神谕。无论究竟是哪位大人的手笔，雪不来山脉的第一大圣所明确信奉着黑暗神使（虽然小编也想不出来绿山有什么能和这位大人的元素联系起来），并在每年秋天举行献祭（至于是什么？？，小编非常推荐你们去一探究竟，网上可搜不到哦）祈求延续恩宠。无论如何，绿山确实因为雪不来的原因出圈，很多游客表示想在有生之年和恋人一起见证绿山的初雪（据说可以99哦）。绿山究竟为何迟迟雪不来，小编也不知道。好啦，今天小编带来的八卦小报到此为止，喜欢的不要忘了订阅哦。——《我真的不是人机报》”

你皱眉，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最后一段字，于是拿着那张纸凑近了燃烧的蜡烛。

“震惊！雪不来山脉（现在要改名叫：雪来了山脉）的极夜神罚竟和？？教团举行的？？仪式有关。据说其实？？没有被处理的原因是提前跑了，？？星发动武装力量和星际人脉（小编为了知晓这件事，也是动了人脉哦）都找不到。这下算是无法对证了啧啧啧，除非有大人物会出手。无论如何，雪不来山脉已经被列入了凹凸世界十大禁地之一，有胆你就来。好了小编真的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又要被封杀了。——《我真的不是人机报*转生版》”

“读完了。”你心情复杂地说。

老人睁开眼，起身朝你走进：“全部？”

“我能从您的眼神中读出什么吗？”

她敷衍地笑了笑，然后将你手中的两份报纸置在火上，直到焚烧殆尽也不抽开手指。

泛黄的薄纸在烛火中飞速焦黑，消解成在墙上静肃的影子。蜡油愀然滴下，无声地落泪哀悼。

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

“不过，您已经告诉了我雪山变迁的原因，还解释了您那含糊的回答。”你看着她的黑色眼睛：“我觉得您就像这座木屋，外冷内热。”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我就觉得你很会说话，说难听点就是油嘴滑舌。”

“这不是很会说话，这是陈述事实。我要做的不就是陪您一夜，作为弥补吗。”

“不必称呼您了，你在提醒我老了吗？”

“你在和雪山一起变老。”

“可惜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老人哂笑，叫你和她一起坐下：“所以你读出了什么？”

“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你。”

“你是在没话找话吗。”她眯眼。

你定定地说：“你是逃跑的祭品。”

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真实的表情，如真实的烛火跳跃眼前：“看不出来，你的阅读理解能力其实糟糕透顶。”

“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从你的眼睛里读出来的。”你说：“第一二份报纸说全体原居民被集中处理，除了逃跑的？？。而你透露过你就是原居民，所以你的身份便锁定在那不明名词。”

“在我说你见证了雪山的变迁时，你却说不够准确。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除了见证雪山变迁，还亲自引发了雪山的变迁。第二份报纸还说，绿山是在秋天的那场仪式中发生转折，我唯一能联系起来的就只有向黑暗神使举行的那场献祭仪式。试问，你为什么要逃跑？除了你就是那即将永远被献给神使的祭品，我在你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原因。”其实还有个原因，兰姆·多尔就是被人祭的前例。

你向她凑近，说：“你的眼睛不会骗人，它是照明山路的恩赐，也是带来极夜的诅咒。”

“它还告诉我，你渴望被解读。”

“呵呵呵，诅咒？它可不是。”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笑道：“但我可以给你诅咒，就像我可以给你恩赐。”

“你不会的，因为你的眼睛照亮了我。”

“那你的雪球还砸中了我。”

“我——”

“嘘。”她用噤声的手势凝结了你的话语，面无表情地轻轻说道：“在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突然被祭司通知，我被选为了那年的祭品。那时我是多么的绝望啊。我和教团里的姐妹还没一起看到绿山的初雪，我最喜欢的《我真的不是人机报》被迫停刊后还没复出，我刚考上全星球最优秀的大学——我就要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被火烧死啦？我想方设法逃了，但在登上飞船的前一秒，我那作为虔诚信徒的父母却亲手捉住了我。他们怎么明白我的不甘呢？他们只会努力为我的亲弟弟铺路，说这是我的荣耀。殊不知我被迫出生，被迫入会成为教徒，全是拜他们所赐。被钉在十字架的那一刻，我把黑暗神使连同七神使甚至是创世神都骂了个遍。他们气得把我全家骂了个遍，我笑了。那时，钉子贯穿了我的手掌，荆冠刺破了我的头皮。可我却感受不到痛，因为，我听到了一道声音。”

你感觉恶寒升腾起来。

“它对我说，把一切交给它。我照做了，于是原本的祭品从我，变成了全山的居民。”她似乎很满意你的表情：“那些愚民变成了它的傀儡军团，但最终却被一场神罚变成了如今的雪山。你能感受到吧，雪山也有生命。”

一声巨响，你听到雪崩的声音接踵而至，大概是原居民在追魂索命。

你努力控制好表情：“你接受的神罚是什么？”

“用他们的话来说，我原本就是罄竹难书，凌迟千万遍也不为过……原本是关在漂流星的无期徒刑，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和这座雪山困住了它，它也困住了我们，我们都无法离开这片领域。于是我的最终处罚被改成了守护雪山。只要它不死，我也无法解脱……但我知道，它就像寄生虫逐渐掏空了我的一切，或许我会死在它之前。”她真心实意地笑了：“我还知道，你的手让我暂时恢复了理智，因为我原本想在黑暗中把你踹下雪山。”

“……是你想要恢复理智，所以我来了。”

“真是嘴甜。”她的笑容不咸不淡：“你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的一切都被有意抹去了，就像这座再也没人来旅游，只能是禁忌的雪山。从那以后，我就感觉世界随着那场雪崩永远冻结住了，包括我的年龄。”

“很累吧。”

“你是在说我之前装老人的语气和你说话吗，装大人的感觉确实很累啊……我还曾经祈祷过永远不要长大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应该比你的年龄还大。”

你突然很想说，其实你的年龄比她大……这算什么，安慰吗？可你只能坐到她旁边，摘下手套，握住她冰凉的手，就像你的手一样冰凉。

但你的心非常温暖。

“如果，如果你当年成功逃跑了，你会去哪里？”你猛然深深注视着她的面孔，想把她的脸记下来。

她似乎握紧你的手，怅然又释然地说：“不知道。我大概会一生都在流亡，登上宇宙通缉犯的名单，被迫失去我的真名和户口。”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紧紧闭上眼睛，想了很久：我居然还能想起来……艾维兰奇，avalanche……真是一语成谶。”

“我叫玛娜，mana。”

“放心，我会记住你的，人如其名拥有着魔力的女士。”她突然睁开眼睛，对上你的紫眸。在那一瞬间，你好像透过她的灵魂，看到年轻时努力逃亡的她。

她说：“玛娜。”

“艾维兰奇，我想知道，如果你被迫流亡，会后悔吗？”

“你笑得和哭一样难看。”她说：“等我开始思考的时候，我只知道无论我选择什么都会后悔。”

“既然都会后悔，至少也要拥有短暂的自由。”

“短暂的自由吗……”她再次闭上眼，似是怀念逃亡时的旅途。

“玛娜，我真的很开心今天你能陪我说话，也很感激你提醒我还在活着。”

你真心实意地说：“我也很感激你，真的。”

“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夜还很长。”

“我……比你想象的要空白，没有什么故事。”

“你是两个人来到这里的吧，讲讲你们的恋爱故事？当然也可以是分手故事。”

“正因为他占比了太多，所以才显得我个人的存在空白。”

“那就不讲了。”她看着你说：“在今年的最后一天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雪山只需要有你和我。”

“你也是我的朋友……”

“你是复读机吗？唉。”她摇头：“虽然你一开始说弥补什么的，我是真的挺不爽。我那时候就在想，你懂什么？”

“你想让我复读几遍都可以。”你说：“我会复读到你我都懂为止。”

“那就复读到凌晨十二点吧，到时候我必须睡觉，在天亮前安抚这座雪山……日复一日，直到它死去。”她随口一说，抬头看了眼上方，你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墙上的时钟。

难怪你一开始觉得有高处的东西在盯着你。

墙上的钟表停留在十一点五十九分，所有的指针被冰冻在故事的开端。它的表面存在一层整齐的灰尘，就像是安静地沉睡已久，只为迎接你的注视。

它释然地睁开眼睛。那道目光没有愤怒，没有仁慈，唯有存在——12点整。

“虽然有些不爽，你只用读一遍。”艾维兰奇用手把你的头扳回她的注视里：“玛娜，你现在去找他吧。”

你不解地说：“……为什么？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你用手吸收了我身上它最后的诅咒，让我想起来了我是谁，我都知道。”她笑着复读了你的话：“我也感受到它现在终于死了，我完成了使命，我们要解脱了。”

“为我高兴吧，玛娜。”她深深看了眼你，然后指向悄然洞开的木窗：“雪不来山脉真正的初雪正在落下……我，我真的很高兴能和你一起见证。真的，我的朋友。”

“雪来了。”她平静地说：“我走啦，玛娜。”

你瞪大眼睛，伸出手想要捉住她逐渐模糊的身体。

艾维兰奇正在消解，你再也无法触及到她。她的身影融化成墙上的影子。

最后一滴蜡油干涸了火焰，你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外头在下雪，你知道你的冬天来了。

你垂下悬在半空的手臂，静默的寒风携着雪花抚摸你的脸颊，恍若她无声的宽慰。

她尚在注视着你，艾维兰奇永远存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