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型如此宽大一位胖子,背上驮着个满身伤口的美人,在大街上行进,着实有些打眼。
不知怎的,今日来往街坊邻居众多,也没说是有集市。胖子自以为把鹭镇上所有人见了个遍,平日里见到他总会为了麻家的情面寒暄两句的人物,此时却是脚步匆匆。
胖子难免好奇,再走一段路,见到所有人共同挤在小小一方天地之间,声音此起彼伏。
“难怪五爷疯了似的。”
“从秦朝开始攒钱,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胖子心里想一探究竟,察觉出来俞平貌似也有此意,便来到人群边缘。
“黄金万两!”
喊出这话的那人,下一句话是审视自己的,“我一个月才挣八块大洋。”
胖子仰头对俞平道:“他们说的是我们五爷方才问你的。这热闹你还要去凑吗?”
俞平哦了一声,道:“要来抓我的。”
这话说得属是误会,胖子原本就不想与俞平结怨,安慰道:“我们五爷已经为你洗脱了冤屈,你不用担心。”
忽然又有一声疑问自叽叽喳喳中脱颖而出,因由不知天高地厚而格外响亮:
“谈凭玉是什么玩意,值这么多钱?”
胖子正要出发去往布店,感到身上俞平一僵,猜是俞平若是四肢健全,必要钻到最里面听八卦;便善解人意地停了脚步。
片刻后有人回答先前的话语。
“枢城的。”回答的这人压低了音量,“太阳都要和谈家打过招呼才准升起!”
大胆妄为的那人,继续问:“谈凭玉和我们麻家相比,哪个厉害?”
“这种话怎么好说出来,你还是别问啦,要掉脑袋的!”
“你怕什么?”
“谈家可是枢城最有名望的家族,什么麻家,在他们面前就是一只蚂蚁。”
热火朝天的交流被谈四的只手遮天掩盖了,人群静默了许久时间。
胖子身上的手同样发挥作用。俞平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不走了?”
胖子嘿嘿笑道:“马上,马上就走。”
重新上路时候,胖子向他介绍起鹭镇。鹭镇是毗邻枢城几座城镇里最发达的一座,小镇生活舒适美好,镇口还新建了一座电影院。这一切得益于麻家的不断造福——提及麻家,胖子必然少不了好话:
“你下次见到我们五爷,对他态度好点。我们五爷是好人。”
俞平嗤笑道:“他把你养得这么胖,当然是好人。”
真是一恢复精力便亮出浑身锋芒。胖子倒也没把他从背上请下来,闷闷道:“这么不客气。”
俞平不与他说话,在他背上闭目养神。
再转过几道弯,布店的小门敞开着。胖子背他跨进门槛,走两步石子路,俞平眯眼看见小院里尽是盆栽,种植的都是些不知名的花草,兰花最多,品相倒是一般。
胖子叫道:“詹老板,何老板,店里有没有人!”
不见得有人回应,胖子自作主张把几条长凳拼在一起,把俞平安放下去。
长凳自然不如胖子满身肥肉舒服,俞平正要抗议,抬眼看见楼梯上水红色旗袍裙沿翻飞,一双漆皮皮鞋怒气冲冲地踏了下来。
“吵什么?吵死了知不知道,天要塌了!”
胖子捂住耳朵,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兰香小姐,你爹娘呢?”
兰香往楼梯口吼道:“爹!娘!”
两声喊完后着实空虚,兰香回头瞄了眼俞平,再攀在楼梯口:“有个人死在我们店里!”
俞平干脆装死,躺在长凳上一动不动。
苦了胖子,在两位长辈下来前,无论如何也没把俞平的眼皮撬开;詹老板与老板娘何氏的面色着实吓人,俞平面容苍白,身上更是鲜血淋漓,真像个死人。
胖子无计可施,在俞平耳畔低语一番:“俞平爷爷,我也求您啦,您先复活,我才能想别的法子。”
俞平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胖子站在他身后充作靠背。好不容易等到眼冒金星散去,俞平终于看向布店里三人,那三人的脸色比先前还要煞白。
只有兰香胆子还算大,上前弹了弹俞平的鼻尖:“你没死吗?”
俞平无力地点点头。
然后兰香兴奋地传达这一切:“他是活人!”
胖子双手作揖道:“今日凌晨他被海浪冲上滩涂,奄奄一息,是我们五爷救他一条命。无奈我家老爷回家啦,老爷爱子心切,怕这人太晦气,损了五爷的吉利,这才想先来布店避一避。”
又愁眉苦脸道:“詹老板,何老板,兰香小姐,行行好,就收留他半天功夫。我们五爷是要对他负责到底的,晚上就来把他接走。”
两位长辈闭口不语,兰香擅自解读道:“我知道了。他不但是个活人,还是个男人,更是五爷的情人。”
“什么活人,什么男人,什么情人?”胖子慌忙道,“五爷是他的恩人!”
兰香不屑道:“你们五爷做好事,怎么要避着亲爹?一定是五爷自己心中有鬼。”
“小姑娘瞎猜什么,别说你每天在学堂就学这个。”
“这么着急?必然是我说对了吧!”
胖子真是苦不堪言。俞平替他说明,道:“我行船遭遇海难,顺流漂在滩涂。是被他们所救。”
胖子的腰板才挺直了些。布店里两位长辈交头接耳一阵,老板娘何氏慈爱地坐在俞平身旁,茶水倒在手绢上,替他擦了擦面孔。
詹老板问道:“听你口音还算熟悉,你是哪里人,怎么会落到水里?”
“我从小在枢城长大,后来在香岛生活了几年。我是个水手。”
俞平无力倒靠在何氏身上,“出海的时候不幸遭遇风浪,船侧翻了。我运气好,漂到岸上。”
胖子荒唐往前拱了拱,道:“这说出来我都不相信。你长这么漂亮,怎么可能做水手?”
俞平两眼一闭,道:“我是五爷的情人,这身伤就是被他折腾出来的,请大家好好看看。”
“突然开什么玩笑呢?哈哈哈,真有意思。”
胖子转而正色道,“詹老板,这回我要怪你有眼无珠。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他正是一位资深水手。”
兰香翻着白眼,不断朝胖子扮鬼脸。胖子自知理亏,也没底气教育她。
他们争论不休时候,俞平借机打量起布店:店铺的陈设简洁明了,黑漆木的柜子,防尘的白布笼罩着货架,最底下有五彩斑斓的边沿露出来。一派务实作风。
詹老板看看俞平,犹豫问道:“五爷预备怎么打发他?”
胖子道:“等他恢复精力,把他送回枢城。”
詹老板道:“他不留在鹭镇?”
胖子便朝詹老板笑一笑——他们五爷正是鹭镇上最为艳丽一只花孔雀,每个月都要去枢城玩几天,最主要是买衣服。有时候在枢城没见到心仪式样,便买了布匹送至布店剪裁。胖子瘦子替他搬运多了,对布店的情况也算熟悉。
布店的大儿子詹兰竹。也是个好高骛远的主,不肯继承家里店面,削尖脑袋要去枢城大户人家做短工。此时在茶山为五爷运输一批茶叶,正是要发往枢城。
原本布店还能自给自足,长子长大后,常年少个力气足的少年,才感觉出空缺。招工的布告常年贴在外头,鲜少有人来应聘。
胖子再看看俞平,腹诽倘使詹老板愿意留下他,定不是因为他一身力气。问道:“俞平,我看詹老板很喜欢你,你是要留在布店,还是来我们公馆?”
不料俞平片刻不犹豫:
“我喜欢布店,请老板收留我。”俞平往何氏身上靠了靠,又道,“我什么都能做,也不要薪水,老板为提供被褥就行了。”
何氏惊讶道:“当真?”
俞平笃定道:“当真。”
兰香插嘴道:“我家阁楼闲置,可以留给你。”
胖子立马着急了:“这是我们五爷的人,怎么被你们布店要去了?”
兰香阴阳怪气道:“怎么成你们五爷的人了?莫非五爷真要娶他呢。”
堂堂麻五爷,年方二十一了依旧是清白之身,说出去着实不太好听。胖子被人揭了短似的,迫切要证明自己:
“五爷再着急娶妻,也轮不着他。”
胖子吹嘘道,“兰香小姐,你去问问,谁不想嫁给我们五爷?五爷自己都要挑花了眼。”
“五爷这么出名,我们学堂这么多届,只听说有爱慕他的师哥师姐,恨不得变成小虫爬进麻公馆的锁孔,却从来没有真正与他传出过绯闻的。我就知道他不正常。”
兰香轻蔑道,“说不定五爷等的就是他!否则大海这么大,他凭什么偏偏来到我们鹭镇?这是上天注定。”
胖子气不打一处来,兰香便更加得意:“告诉你家五爷,他没这份姻缘。这人我们要了。”
胖子道:“做事讲究先来后到,我们五爷先发现的他,怎么被你们截胡了?”
“人家有手有脚,又不是小宠物。他自己说要留在布店,五爷自作主张不算数。”
詹老板喝止道:“兰香,少说几句。”
但是兰香越战越勇,还往胖子身前凑了凑:
“五爷这么多佣人,按你说好像也不缺情人,多他一个留在麻公馆,能有什么用。”
兰香撇撇嘴道,“给小葱雕花?”
胖子被她说得毫无还手之力,许久才辩白道:“俞平是枢城人,我们五爷把他收留在公馆,伤养好了,再把他送回枢城,继续做他的水手。”
又道:“我们五爷不是情人遍地,我们五爷是宁缺毋滥,洁身自好。常人没有我们五爷这般境界,你这种小女孩心肠很坏,不理解他也正常。”
“我看是五爷自己有毛病,否则为什么不结婚?”兰香刻薄道,“在枢城做水手也是过日子,在我家做长工也是过日子。他自己说想要留在布店,就让他留下来吧。”
“兰香,少说几句。”
詹老板颠来倒去就这一句话,也不奇怪兰香如此跋扈;笑脸都是做爹的赔去的,詹老板还算地客气说了几句体面话,“毕竟是五爷先发现的人家,五爷晚上要见他。不论留在哪里,都让他自己来和五爷说。”
胖子喘息道:“詹老板,还是你明事理!”
说罢他肚子一颠一颠地走了,背影很是落败。
兰香扯开嗓子道:“不送了!”
美人还在店里,胖子走时不放心,回头再惦记一眼,远远见俞平笑眼盈盈,才清楚他眯着一双狐狸眼,旁观了整场战局。
胖子心里顿时愤懑不平——自己出丑却是叫他看一出好戏!再漂亮有什么用,这样的妖孽不要也罢了。
布店重归来时的宁静,俞平喝了几碗清茶,勉勉强强靠自己坐稳在长凳上。
何氏为他倒水时问道:“你年纪多大了?”
俞平道:“十八。”
短短相处时间,兰香认为与他投缘,自然帮他说话,告诉父亲道:“哥哥十九岁,和他年纪差不多!”
三双眼睛都期盼地看向一家之主。詹老板却是不着急说什么,盯着俞平的面孔好一阵子。
“我做生意时常往枢城跑,与一些大户人家也有交往,我知道你在撒谎。水手常年风吹雨打,绝不会像你一样。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詹老板正言厉色,威吓道,“你要是不和我说实话,我不会留你。”
这话听得母女二人皆是怔怔的,约莫是谁也没想到这一点。俞平倒也不躲闪詹老板的目光,单是没有答复而已。待到门口落下几只喜鹊,在阳光下晾着黑色羽翼,俞平才幽幽开口:
“情人。”
俞平古怪一笑,“我给少爷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