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行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额头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伸手触摸了一下,伤口已经被处理。
他动了动身体,膝盖传来剧痛,掀开被子,两个膝盖缠上了厚厚的纱布,手上还还插着输液管。
他想伸手把上面的针头拔下来,刚巧护士走了进来,连忙制止:“欸!欸!你干嘛!”
许之行声音嘶哑:“可以帮我结算下费用么,后面的药我就不打了。”
护士走过去检查了下针头,又看了看药瓶,“费用已经交了,这是最后一瓶,马上打完了。”
许之行微愣,稍微回想了一下,便想起了那个带自己来医院的人。
傍晚,傅然放学后急吼吼地去了医院,一进门看到许之行端坐在病床旁才松了口气。
傅然拉过椅子坐在旁边:“吓死我了,许之远和我说你白天又消失了,我着急忙慌的就过来了。”
许之行看到来人转过头:“谢谢你。”
傅然笑着答道:“小事儿。”说从从包里拿出卷子,“这几天你都没来学校,老师让我把这些带给你。”
许之行接过东西,整理好随便放在了柜子的一角,以前的他看到试卷无论难度如何都会先大体的扫一遍,这些试卷通常看一眼就能得出结果,偶尔一两道看不出结果的他才会拿出笔计算下,可眼下他却一眼没多看,像是放下了一堆垃圾。
傅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闲聊着:“你白天去哪了。”
许之行目光下沉似是在掩饰什么:“有点事要处理。”
傅然忽然严肃:“以后去哪告诉我一声,别一声不吭地就没影了。”
许之行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不敢看他,仿佛清晨的雾气还没在他的身上散去,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对不起……”
进门前傅然是有些生气,但一看到许之行委屈的样子,再想到他昨天那些经历,心一下就软了,声音也跟着温和起来:“不是怪你,是担心你。你有事要和我们商量啊,连我你都不相信么。”
说话间傅然忽然想到什么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把你工资讨回来了,就是那家黑心烤肉店。”
相比于傅然欣喜,许之行的眼神并没有什么起伏。
傅然:“你银行卡号给我,我把钱打给你。”
就在许之行翻找的空挡,他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小满,小小的身躯躺在病床上,那双充满希望,充满求生欲的眼睛此刻正紧紧地闭着,下一秒傅然重重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开口:“小满的医药费还差多少。”
许之行闻言先是浑身一顿,随即转过头,开口道:“已经不差了。”
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什么意思。”
许之行:“就是字面意思。”
傅然思索片刻,眉头紧皱,语气焦急道:“你要放弃治疗?!”
许之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病床上的女孩,沉默片刻后伸出手,将小满的手放在手心,仿佛回到了和小满第一次见面,也是在病房里,小满的手也是像现在这样被放在掌心,小小的,暖暖的,像握住了一个小太阳,随着小满一点点的长大,这颗小太阳越来越耀眼,越来越温暖。
他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太阳:“没有放弃治疗,医药费我已经交齐了,小满明天就会转去PICU。”
傅然伸出手,想探探许之行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可对方头上缠着纱布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烫啊,怎么烧的说胡话了。”
许之行松开小满,握住了放在脸上的那只手:“没说胡话。”
傅然:“你哪来的钱。”
许之行:“借的。”
傅然:“和谁借的。”
许之行:“一个朋友。”
傅然:“哪个朋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傅然步步紧逼,然而许之行却转过头不再看他,似是不愿意聊到这个话题。
许之行:“你不认识。”
傅然音量渐大:“说名,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你朋友叫什么,你”
“欸,欸,欸,小点声,要聊天出去聊。”身后的家属抗议着,傅然虽闭上了嘴但目光一直盯着许之行,想让他说实话。
可许之行却避开了眼神交流,一副什么都不会说的模样。
片刻,许之行头也没抬道:“你回去吧。”
傅然瞪着他没说话,他讨厌许之行这副嘴硬死撑的样子,真想上去把他的嘴撬开,忽然,傅然腾地一下起身,椅子发出不小的声响,以此宣示着他的愤怒,接着快步离开了病房。
许之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以傅然的脾气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再来医院了,他应该庆幸的,毕竟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小远也已经被他打发回了学校,可心里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他感觉自己坏了。
第二天,等医护人员上了班,便有人过来安排小满转病房的事项,一切都很顺利,很快小满就进了PICU。
许之行站在厚厚的探视窗外,看着里面的小满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他竟有了一瞬的恍惚,甚至产生了怀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顾虑,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小满更想活下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小满也值得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
由于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家属陪护,在签完各种告知书后,许之行迷茫的站在原地,他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机器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旁的护士出声提醒道:“都签完了,可以走了。”
许之行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了这里,出了楼,他在医院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面的银杏公园。
医院他来了无数次,每次都直奔病房,所以这个公园他还是第一次来。
即便树上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可看着眼前的画面依旧让他在心里不自觉赞叹:真美啊。
许之行踏着落叶走了进去,膝盖上的伤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可他却像感受不到一样,一步不停的往最里面走去。
随着不断地深入,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静谧的小径两侧是高大的银杏,阳光穿过紧密的树冠在铺满落叶的路面上落下斑驳光影,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水声。
顺着声音他来到了一处小池塘,水从假山上流淌而来,周围是堆砌的鹅卵石,鲤鱼在水中自在地摆动着长尾,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然而水面上一阵不规则地波纹吸引了他的注意,视线随着一圈圈涟漪最后定格在了一只落水的蝴蝶。
一只凤蝶不慎跌入水中,它拼命地挣扎,奋力地鼓动着翅膀,但全都无济于事,围绕着它的不仅是震荡出的水波还有无助与绝望。
而且它的位置很不好,几乎靠近池塘中心,如果它就落在边缘或许会有人随手将它捞起,可晚秋的蝴蝶,就算救起来,又能活多久。
许之行站在那看着挣扎的蝴蝶不知在想什么,眼看蝴蝶越飘越远,最终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由于距离较远,单靠伸手许之行碰不到它,他只好一个膝盖跪在鹅卵石上,将上半身完全探出去。
在膝盖跪上去的一瞬间,他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尽全力伸出手,蝴蝶也像是有灵性般,朝着他的方向挣扎着。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翅膀,几秒后蝴蝶被他轻轻托在手心,起身的霎那,许之行立刻感受到膝盖那里传来鲜血涌出的温热。
然而他顾不上那么多,随即伸出另一只手遮掩在蝴蝶的上方,希望用手掌的温度让它尽快恢复,许久,看掌心的小家伙渐渐有了精神,于是环顾四周,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
此时蝴蝶已经恢复了自主行动能力,它从许之行的掌心一点点走到指尖,最后走到了叶片上。
蝴蝶的全身都被打湿,沉甸甸的翅膀立在它弱小的身体上,每一步迈的都很艰难,许之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它,此刻的他仿佛逃离了现实,在一座秘密的花园里,里面只有他和这只蝴蝶。
然而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安宁,拿出手机,看清楚号码以后,瞳孔骤缩,恐惧弥漫全身,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认命般的按下了接听键,对面暴躁的声音立刻直达耳膜:“你他妈耍我玩呢,昨天借了今天还,昂?活腻了,别他妈让我再看见你听见没……”
手机里的咒骂不断,许之行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天回来以后就一直呆在了医院从未离开,正当他疑惑,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过身,在一片金色的世界里,傅然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目光穿过漫天的落叶直达他的身侧,那眼神似是有力量般,将他缓缓地托起。
他的脑海不再是空白的一片,而是多了一抹如银杏叶般耀眼的金色。
下一秒傅然抬脚朝他走来,刚站稳就冷哼一声:“呵,朋友,你还有朋友是放高利贷的,社交范围够广的,人缘不错啊。”
许之行蹙着眉,眼眶通红:“你还的。”
傅然气急:“废话!难道要看着你被砍手砍脚么,高利贷你也敢借。”
许之行嘴唇颤抖着,一滴泪从眼角划落:“你怎么这么傻。值得么。”
傅然先是一怔,可很快他便不再纠结,大声道:“我乐意,”
然而不等他说完,眼前的身影已经朝着自己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了他。
许之行用了很大的力气,接住他时傅然身形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
傅然贴着许之行的耳朵,小声道:“你以后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不要一个人扛着,不管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会帮你。”
说完这句话,他感受到怀里的人浑身一颤,接着使劲点头,一片温热也从肩膀蔓延到颈窝,傅然拍了拍许之行的后背,声音轻柔:“好了,都结束了。”
霎时间,许之行觉得自己被一个强大的力量包裹着、托举着。
或许许之行的神明并不是那个矗立在山巅之上,被他跪拜了一夜的神像,而是那从山顶上将他一步一步背下来的人。
傅然用他的凡人之躯为许之行创造了一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