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庭芳尝试理解梅初雪果断选择梅叶的思路:“爱护弱小。”梅初雪的思路,不适合宝庭芳,因他正是花海里武功最差的那人。
霍远香眉梢挂了丝窃笑,特意瞥一眼夕篱。不想,夕篱竟真是满脸怅然。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要伪饰他自己的脸色?夕篱毫不避人的失落神情,霍远香见了,反过来感觉他有些可怜。
霍远香道:“江湖人皆知,你梅初雪三岁握剑,五岁开悟万华神功,七岁震慑住云鹰。这时间算起来——”
梅初雪将梅冷峰攀崖的“传奇”往事剥了个干净:
“梅冷峰勉强爬到鹰巢,冻晕了。”
宝庭芳亦豁然醒悟:“梅冷峰那时一定以为,他要冻死了,这种即将被冻死的恐惧,冻进了他骨子里。他活过来以后,却偏要取名冷峰。大师姊说过,’强者,皆须直面其恐惧’。”
霍远香不知是否故意,她向梅初雪问了一个蠢问题:“你在崖顶看见梅叶的棉袍,以为梅冷峰是梅叶?故此七岁的你,震慑住云鹰,将梅冷峰从鹰群的攻击下救出?”
“梅叶没有、那么、大只。”梅初雪语调一向平缓,这危险的顿挫,几乎算得上咬牙切齿了。
七岁的梅初雪,既要慑退云鹰,又要拖行一个长他八岁的“大汉”,着实是步履艰难、路途遥远。
当梅初雪在雪地里奋力拖行梅冷峰时,长尾飞上山来,高高逡巡在群鹰之上。
自破壳起,长尾第一眼看见的,即是梅叶;它身边一直陪伴着它的,亦是梅叶。后来的云鹰,没有一头能像长尾这样,与梅叶生出一种奇妙感应。
梅叶喜欢梅初雪和师父,长尾便从不攻击这二人;梅叶不忍见那个人死,梅叶心里忧虑着一定不会遵从师门攀崖规矩、一定会孤身下崖救人的梅初雪,长尾便敢以一敌百、一一驱赶袭向梅初雪和梅冷峰的云鹰。
“铿——”一枝染血鹰羽自高空坠下,仿佛断剑一般斜插在雪地,亦如同一面胜利的旗帜,宣告着长尾初代鹰王的至高地位。
赤纹是长尾叼回小园地的第一头病弱弃崽,没人能想到,它竟可以吃得,如此史无前例的巨大。
赤纹的成王之路,顺遂无比。
当赤纹展开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乘着高原的上升气流,懒洋洋盘旋而上,径直飞向鹰巢聚集地中最高、最好的那个天然石巢。
赤纹第一爪,有些生涩,没能控制好力度,使得第一头挑战者肚腹里的秽物,脏了它爪子;到第二头、第三头挑战者,赤纹已然领悟到了最轻松的攻击方式,凭借它体格的绝对力量优势,直冲上去,将其一一创飞。
当第七头云鹰,被这一头来自山下梅林的超巨鹰王,一爪攥出最高处的鹰巢,鹰群中,再无第八位挑战者。赤纹如愿卧进它一眼看中的好眠之处。赤纹发出开心的鹰啸,邀请长尾来与它同眠。
在鹰群原本等级森严的野蛮体系里,赤纹主动伏于长尾的翅羽下,撼动了古老的丛林法则。
站在鹰群顶端的,是梅傲天、以及梅叶。
梅冷峰攀崖其实失败了,但,血梅崖胜利了。
师父后来在信中向夏时伯伯承认,他一开始,并未看出梅冷峰有何过人之处。他开心的是,小目莲和小初雪,正很好地朝着他所希冀的方向生长。他后继有人,他不再恐惧孤独。
夏时伯伯坚信自家双生子无与伦比,却仍有些不服:“你个南蛮獦獠,什么猪狗运气!捡了个武学小天才梅初雪!得了个育鹰高手半佛目莲!两个好徒儿,又一起给你送上了一个’三端公子’!”
接下来,血梅崖又来了巴柑子、来了梅双甜……
霍远香偷笑完梅初雪幼年奋力救人时的狼狈,正色道:“梅初雪,你们血梅崖,让我刮目相看。”
霍远香接着转头看向身侧宝庭芳:“你们花海,更是令我大开眼界。”
说罢,霍远香举起了酒杯。
四只酒杯,清脆相撞。
霍远香仰头喝完了酒,却依然举着酒杯,遮住她半是落寞半是委屈的神情:“看看你们,一个个长得壮、生的美,出剑快、武艺高,你们有你们自己的判断、你们敢于担当。
“我不曾听过剑神吹笛,但他手中的剑比我臆想的,要柔、要暖,更要负重许多。
“若那位白衣仙人真信奉无为之道,藏进花海、明哲保身,我根本不可能遇见你,宝庭芳。
“白衣仙人和剑神,二人亲身证明了何为长者、何为强者。你们则有力地证明了,这世上,诚然还有另一种活法。从而,更证明了,我过去所遭受之折磨,确然不全是我的过错。”
宝庭芳才喝了半杯酒,脑子却开始晕乎乎的了,她说,她很高兴遇见我。可她为何突然不开心?
夕篱仅用嘴皮碰了碰杯沿,闻了闻酒里的樱桃味,他着实喝不来酒这玩意。
夕篱此刻终于嗅明白了,为何不久前霍远香会如此咄咄逼问他,质问花海高人为何不闻不问、任凭同一派的徒儿们各行其是、甚至相互对立。因为她恨霍姥太君。在她自幼生长的那座霍宅里,霍姥太君故意忽视一些孩子、偏爱一些孩子,以此挑拨霍家全部人的关系,以此来维护她的霸道统治。
尽管霍远香斟酒时腕力平稳如常、邀梅初雪比酒的嗓门依旧敞亮,夕篱却嗅出了她情绪里的低沉,此情况虽也不合论理说教,却适合说故事,夕篱道:“我们师傅,平日不配剑,更不会奏乐。”
听夕篱主动说起了花海高人之事,霍远香、梅初雪、宝庭芳,三人皆看向夕篱。
“师傅某日,决心识谱练琴。七弦琴拨了三天不到,师傅就说古琴不入时了,改弹了琵琶。琵琶没抱几天,师傅又去挑了把笙吹。长笛、横笛、筚篥,师傅也都吹过了,无一学成。后来我们除夕排演大戏时,师傅就负责开场那一下,擂几下鼓。”
霍远香果然莞尔。
“师傅种花,亦很不在行———二师兄,你来说。”夕篱将逗乐耍宝这一重任,转交给了这一位“爱慕着同船女子”的男子。
因自家小师弟先开口了,说明此事无须保密,宝庭芳便转述起了郎中讲过的故事:
“师傅为了种花,可费了大功夫,不止把花海的气候调得宜人宜花,还改良肥沃了一大片土壤。但最终连薤菜花,都没能种活一窝。
“郎中初来花海时,半边是荒草野林,半边是光秃秃的泥壤,土里挣扎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花杆子。郎中说随手撒一把花种,都比师傅精心照料的长得好。师傅种花,莫说花苞,有时连芽苗都不发!”
霍远香拍桌大笑。
宝庭芳想起:“泥巴,我出门前,郎中移种了几株梅树,梅花开没?香不香?你闻着喜欢么?”
“开了。师傅或许是想添些意趣,或许是想为梅花们聊解思乡之情,特意在山坡上降下了一方春雪。有些冻蔫了,郎中救回来了。”
霍远香笑:“种花一事,你们师傅还是无为的好。”
夕篱一一回答完宝庭芳的问题:“梅花比我想的,香多了。我闻着,很喜欢。”
霍远香笑高兴了,翻面又装起冷脸绣花使来:“宝夕篱,莫要以为你耍几句宝、卖几下乖,就当还清了我的霍家秘史和霍宅鬼故事。梅初雪说完了巴柑子的故事,现在该你了。”
“不是这样算的!”宝庭芳据理力争,“你和我是一边的,泥巴和梅初雪是一边的。他俩已经还清了!”
见宝夕篱又沸红了脸,梅初雪真心觉得好玩。
霍远香嘎嘎狂笑:“宝庭芳,你太会说话了!”
夕篱嚅嗫了半晌,愣是没成功回嘴霍远香。
夕篱偷偷看一眼梅初雪,他也看着自己,一张白白脸皮,依然是一张白白脸皮。
尽管宝夕篱很快地转回了头,但梅初雪看得清楚,那只总不安分的灵敏鼻尖,烧得红红的、呆呆的。梅初雪进一步探清了宝夕篱鼻子的奥秘。鼻子和眼睛一样,在极端情况下,会狠狠瞪红眼眶、会死死紧闭眼皮、会忘记了眨眼、甚至会忘记了“看见”。
虽然宝夕篱的鼻子暂时不灵了,但,宝夕篱一定早嗅见了这个。梅初雪从腰间摘下一只胀鼓鼓锦囊,提在宝夕篱鼻子前,轻轻晃了晃:
“给你,冰元虫。”
虽然梅初雪没说“接着”,但夕篱却好似听见了某种命令,他下意识地翻开手掌,锦囊落入掌心,有些冰手。
宝庭芳从饭桌对面好奇地探长了身子。
霍远香催促道:“打开看看呀,宝夕篱。”
夕篱呆呆地看向梅初雪。梅初雪朝他点点头。
松开抽绳,剥下锦囊,映在对面两双无比好奇的眼睛里的,是一坨平平无奇的透明冰块。
宝庭芳把头偏来转去,眼睛眯小了又睁大,仍是看不见一只虫子。透明冰体里,唯有一束浅白细线,仿若师傅精心栽种的花杆子的根,稀疏、纤弱。
霍远香分析道:“冰元虫是看不见的。它像粉尘一样的微小,像清水一样的透明、无色无味,如此,它才能悄然溶入金缕酒,却丝毫不为武林高手们所察觉。”
梅初雪说:“冰川有颜色。海亦然。”
水是透明的,千千万万滴无色无味的水,汇成了蔚蓝的海;
冰中那一束浅白细线,便是由千千万万只冰元虫聚合而成。
夕篱看着梅初雪,鼻尖掀了掀:“为什么?”
“你握竹竿的姿势。你并非握剑之人。”
昨夜,十四个镖师围住梅初雪,宝夕篱转身追上袭向后方宝庭芳和霍远香的两身夜行衣时,梅初雪看得很清楚,宝夕篱挥竿打断对方踢来的腿,姿势就像小儿挥舞起树枝抽打野草茎杆的那般随意、玩闹。
霍远香暗自回想起来,难怪当宝庭芳听见梅初雪说宝夕篱上血梅崖是依约找他比剑时,神色突然变得不自然,原来是因为,他家小师弟,竟然根本就不曾学过剑!
“你破解出冰元虫使用方法后,”梅初雪直话直说,“我希望,你能将其制法,告知给血梅崖。”
霍远香提醒梅初雪道:“他可是姓宝。”
这意味着,若宝夕篱破解出冰元虫,绣花司也会得到冰元虫的使用秘法。并且,霍远香听得很清楚,梅初雪说的,是“希望”。梅初雪用词,一向简洁而精确。
这几乎不能称之为“约定”。
梅初雪的意思很明确。他和宝夕篱之间的比剑之约,作废。这一锦囊冰元虫,他是送宝夕篱的。宝夕篱拿了冰元虫,解不解得开,解开了给不给血梅崖,全凭宝夕篱的本事和良心。
梅初雪起身:“再会。”
霍远香挥挥手:“终南再会,等着欣赏你和宝子衿的巅峰之战。”
宝庭芳跟着霍远香挥手:“再会、再会。”
夕篱转头看着起身将去的梅初雪,没有说话。
梅初雪垂眸看着宝夕篱朝自己仰看上来的脸,那沉默的表情里,有几丝似曾相识的不舍情绪。
梅初雪伸出指尖,点在了夕篱鼻头———
白裳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