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香独自来游芙蓉观。
门前清扫道童,抱了笤帚,坐于阶上,看蚂蚁搬家。道童一见霍远香领上绣花,“噌”地站起,“哗哗”扫起空无一叶的地面,手上用力之大、挥帚范围之广,似是想把这个不速之客,速速扫地出门去。
霍远香踩住笤帚,伸长胳膊,揪了道童头上红绳捆扎的冲天小辫:“小童休得无礼。你家观主,巴柑子,乃我同僚,他托我来看看,他观中芙蓉———”霍远香顿了顿,“枝叶抽条得可繁茂。”
芙蓉花开于秋日,而非春季。
江湖盛传佳话,谓之“少年知己赏芙蓉”。说的是益州论剑后,芙蓉观小道士输了剑,不气不馁,反邀庾无葛去他观里同赏芙蓉花,二人遂成知己。可这论剑大会向来在春日举行,如何赏得秋芙蓉?
虽事实不符,但意趣够美,人们爱听简单的美好故事。故此梅岭少年庾无葛美名远扬,愈发凸显出另一朵血梅“削人手指”之无情。
道童欲夺回自家顶上小辫,无奈这绣花弩手,臂长力大,道童百般挣脱不得,嘴上却不服输:
“我们大师兄,和你们,才不一样!”
道童瞅着绣花使的眉毛缓缓抬上去、眼皮慢慢低下来,脸上仍满是阴邪,眉眼里又添了几分嗤笑:“巴柑子他自称大师兄?你们没有师父?”
“有师,无父。师尊名为———蜜柑仙人!”
想必是“蜜柑仙人”圣声远扬,绣花使果真当即敬畏无比地松开了手。道童虽夺回了自家顶上小辫,却愈发气恼,只见这绣花使眉毛一弯,身子一仰,向天发出嚣张的狂笑:“好个巴柑子!好个蜜柑仙人!”
霍远香仰天笑完,脚下仍牢牢踩住那苕帚,耐心与道童理论道:“小孩,我与你初次相见,你怎知我是怎样的人?就凭那些个有心编纂的江湖传闻?”
霍远香接着举了个扎实的好例子:“若你大师兄当年,像你这般轻信那些求符之人的鬼话,他怎会倒书招魂引,独创出一手绝不饶恕的招魂血符?”
当霍远香说出“倒书招魂引”后,来自身后、屋上、树上、四面八方、或暗或明的锐厉紧逼的监视视线,倏然少了、轻了。
霍远香大步跨入观门,顺手拍拍道童后脑勺。
芙蓉观中,自然是栽满了芙蓉,枝叶婆娑、绿意盎然;丛叶间鸟鸣啾啾,盖过了求符拜神者的祈福低语。越过及人高的芙蓉丛,霍远香看见了开在更高处的柑橘花。几枝缀满白色小花的柑橘枝,自后院围墙,探入芙蓉观中。
霍远香袖中钩耙一飞一挂,双脚蹬墙,骑在后院围墙上,居高观察起芙蓉观并不隐秘的禁地。
芙蓉观禁地里,生着好大一片柑橘林。柑橘花小巧厚实,白瓣黄蕊,气味香涩;个别得天独厚的枝头上,高擎着几粒率先结果的豆子大点儿的油绿嫩果。
柑橘树下,一矮桌、一团垫、一女冠。
“绣花使者,要书一帖恕血符么?”女冠应是幼年疾病所致,四肢发育不良,较之同龄霍远香,双腿双臂皆短小了一半,十指歪扭、难以自如伸张。
“饶恕之事,还是交给鬼神罢。”霍远香自围墙上跳下,径直走上前去,“道人,你可会正书招魂引?”
“正书招魂引,亦需故人名讳。”
霍远香走至矮桌对面,就地一坐。
“霍、远、香。”
霍远香从草地上捡起几朵厚白落花,碾碎,指尖沾了柑橘花香涩的汁液,一笔一画地在矮桌上写。
女冠问:“她是你何人?”
“她是我自己。”霍远香在袍子上揩揩手指,“我欲招魂小时候的我自己,告诉她,你很勇敢、很坚强。好好活着,你终会看见另一个世界,你会成为那个新世界的一部分,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女冠报上自家道号:“我叫芙蓉子。”
霍远香笑:“不愧是巴柑子师妹。取名果然是同一派的。巴柑子、青柑子、芙蓉子、笤帚子。”
芙蓉子自知本门小师弟性躁,却仍维护道:“使者莫乱给人取名。十三师弟道号,拂尘子。”
话毕,催动内力,吸来毛笔一枝。
“道长,内力相当不错。”芙蓉子轻轻露这一手,大大出乎霍远香意料。
世间有不少残疾者。道家有言,“绝利一源,用师十倍”,意思是人之五感此消彼长、得此失彼。故此,瞎子往往能奏出仙乐,跛子反而能卜出神卦。
霍远香亦曾见过某老叟,无掌无指,便以双腕夹住笔杆。此种错误的握笔姿势,注定老叟不能成为一位书法名家,但他至少能靠他自己的“手艺”,吃上一碗饭。
芙蓉子以残手画符,可敬、可叹,却不惊人。
惊人的是,她能以内力凌空吸来一枝毛笔。
习武之人苦练内功,为的正是——“发”。
内力发出,配合手中利剑,削尽眼前不平事。
其次,才是防守。
而“吸”这个动作,既非“攻”,又非“守”。
不相识的武林高手于江湖上相遇时,或吸来煮酒之热汽,或吸来焚香之烟缕,以此等缥缈之物,在掌中书写自家门派和自己名姓———此举不仅需内功深厚,更需精准控制内力。这与“高手多着白衣”是同一道理,是同一种低调的炫耀,是高手之间的身份识别与认同,是独属于某一类人的特别动作。
迄今为止,霍远香见识过的最华丽的动作,便是梅初雪以内力吸来杯中数滴樱桃酒,在掌中凝成冰霰,再以掌中悬空冰霰,游画出线条繁复的符图。
其次华而不实、纯粹出于自娱自乐的举动,便是宝夕篱多次偷摸着“以内息秘密传小话”给梅初雪。
霍远香拉得开百斤重弓,却吸不来一缕轻烟;一枝墨笔,比起数滴酒水,要重上许多。
霍远香看着芙蓉子接下来的手中动作,她的眉毛,扬到了与眼睛最遥远的距离:
十指仍是歪扭的十指,舒不开、攥不紧;两只蜷缩手掌,依旧摊不平掌心、握不紧拳头。
于是两半残掌相对,十根变形手指相互交叉,拢成一个空心的圆,笔杆悬空,垂竖其中。
在这双掌拢成的空心的圆里,掌心仿佛生出了许多条看不见的细线。细线一一拉、拽、提、落笔杆,配合无隙、精准无比。笔杆未曾一次碰着手掌,笔尖南来北往、东去西回、恣情写画。
此种怪绝奇招,剑客梅初雪想不到,医师宝夕篱也难学。
一帖书毕。
朱砂鲜红如血,笔画蟠绕似龙。
芙蓉子道:“此乃一半清凉符,合一半吉祥符。时已入夏,祝使者四月夏节,舒心畅爽。五月夏至,阴阳逾界之凶月。凶极生变。五月虽凶,亦是改新换命的好时机,祝使者吉祥遂心。”
霍远香接过朱砂符帖,系于箭筒底部。
一只胀鼓鼓钱袋,“嘭”地落于矮桌,袋中奇珍异宝闪耀着的光,自锦袋束口处照出。
芙蓉子将身子坐直:“绣花使俸禄真是不错。大师兄常说,钱是好东西,生财理财与练剑练功一样,是捍卫自身道义时,必不可少的好东西。”
芙蓉子正色道:“我乃芙蓉观首席道长,我书一帖符篆,得请钱币五百文、或绢帛一匹。少了绝不行、多了也不许。本观不收珠宝、也不收字画。”
“五百文!”霍远香感叹,“五百文能买一石有余的米,够一大家子人饱饱吃上一个月;五百文能买五只肥鸡、或五壶好酒、或一柄素剑,买不下半部佛经、买不下半身漂亮衣裳、买不下一条马腿———你们芙蓉观,不骗穷人的钱。”
“这袋珠宝,不是巴柑子的,也不是我的,”霍远香笑,“是宝庭芳的。宝庭芳是个阔少,钱多得花不完。他本可以傻乎乎的干净漂亮地过完他幸福的一生。可他偏偏与巴柑子很投缘。和巴柑子一样,他践行着他的信念。他亲手剁下了六个恶徒的头。
“他说他不后悔。我信。可他胆子小,怕鬼,不敢挖坟、不忍开棺。
“所以我希望,道长能为他书一符福帖,不止四月和五月,不止春夏和秋冬。我想祝他一生好梦、愿他夜夜安眠。”
芙蓉子看着霍远香:“这袋珠宝,破例收了。”
笔杆重新竖悬于双掌圆心,芙蓉子确认道:“宝自然是那个宝,庭芳是哪个庭芳?庭中有芳树?”
霍远香确认道:“庭中有芳树,是他宝庭芳。”
芙蓉子写评道:“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名字。”
第二帖书完,霍远香接了,塞进袍下暗袋。
霍远香想了想,俯身凑近,低声问:“芙蓉道长,你可会书情咒?就是,类似情蛊的那一种。”
看清芙蓉子眼中的揣摩意味,霍远香在她眼前猛打一个响指:“你莫看我!我是替宝夕篱求的。”
芙蓉子露出“原来如此”的微笑:“宝夕篱又是谁?她名字怎么写?她梦中所念之人,姓谁名谁?”
芙蓉子好心奉劝道:“实话告诉使者,我确实为诸多娘子郎君,写过不少情人咒。美梦虽可成真,缘份却难结果。相爱容易相守难,不如相放于江湖。”
霍远香试探着问:“梅、初、雪———这个名姓,许是曾多次出现在道长的朱笔下、符纸上罢。”
芙蓉子停住笔:“若是梅初雪,无符可咒。”
“道长何出此言?”
“梅初雪不是美梦,是幻想。梦境至少与现实接壤,而幻想,则生于明知不可的清醒和偏执。”
“何至于!”霍远香拧紧眉头。
芙蓉子反问霍远香:“你见过梅初雪么?”
霍远香答:“见过。”
“你且看他如何?”
霍远香不答,反问芙蓉子:“你见过梅初雪?你也去过梅林?你的内功,也是剑神亲传的?”
“剑神传给大师兄,大师兄传给我。大师兄告知了剑神,剑神夸我很厉害。”芙蓉子微笑道,“人们都说梅林是个好地方,大师兄也这样说。可大师兄没有留在梅林,而我,我喜欢坐在这柑橘树下。”
芙蓉子残手一颤、一翻,从身后橘枝上,吸来几只吸食嫩芽汁液的红虫。
霍远香看清是毁害果树的红虫后,一掌拍向芙蓉子掌心,随后她帮芙蓉子拍干净掌心里的污迹。
芙蓉子愈发喜欢大师兄的这位同僚了。
于是芙蓉子给霍远香分享了一件趣事:“去年秋天,梅初雪来到芙蓉观,折了一枝芙蓉花。”
霍远香敏锐捕捉到了关键点:“去年秋天?即是巴柑子以绣花司的名义致信给血梅崖之后?”
芙蓉子笑着点点头:“梅初雪催动万华冬功,将这一枝芙蓉花极速冰封,然后把这一枝冰芙蓉,放在装满冰块的箱子里,托给寄春镖局,加急寄往京城。”
“听起来,不像是梅初雪会做的事。”霍远香稍微想了想,立即改口道,“但又像是,唯有梅初雪才能做出的事。”
芙蓉子说:“梅初雪还与我比剑了。”
“与你比剑?”
“以笔作剑,以纸为守,以朱砂代血。”
霍远香挑高了眉,等着芙蓉子说出比剑结果。
“我赢了梅初雪。”
霍远香拍桌大笑:“原来,梅初雪以冰霰于掌中书写符图,是偷学了芙蓉道长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