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诸府回来后,日子回归平静。沈祁按部就班地上朝。
雨水渐少,深秋将至。
沈祁一大早便上朝去了,府里的事也少了许多,一切正常。叶杳用了早膳后便坐在案前翻看以往下面庄子的账目,为后面庄子进贡粮食早做准备。
凉风徐徐,穿过窗棂,替叶杳翻了一页
叶杳见状轻笑了一声,抬头看向窗外
几个月前栽下的桂花树已深深扎根,再过个两年大可开花,窗边的花苗也皆活了,再熬过寒冬便可开花。明年的院子,应是热闹了。
还有窗沿的几盆绣球——前几日都忙忘了。已高了许多,可以移栽了。
看完一本,叶杳唤来涂月拿来攀膊,将那几盆绣球搬出院子,费力将盆栽搬下窗台时,手腕上的镯子滑落至手掌处。清脆一声,猝不及防地磕到了花盆。
叶杳心里一惊,忙将搬到一半的盆栽弯腰放下,拍掉手上的泥,这才执着镯子细细察看。
还好没磕坏,叶杳松了口气。
经这一磕,叶杳可再不敢将它戴在手上了,万一再来些磕磕碰碰,可保不准再有这般运气了
涂月整理好手上的活跑过来,正好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她倒吸口凉气,连忙搭把手将叶杳手里的花盆放下
叶杳边将镯子摘下往里间走去,边对小涂道:
“小涂,帮我将这几盆盆栽搬到院子里去,我进去将镯子放好就来。”
涂月答应着将花盆抱起,还是忍不住嗔怨
“姑娘,这些重活交由我来做就好,您悠着点啊。”
叶杳将镯子小心地放进装着母亲留下的书籍的匣子,又放进一个大盒子,最后才放入妆台下的抽屉。
快步走出来时便听到小涂的抱怨,深知是自己的过错,笑笑道:
“这不是不习惯带着手饰嘛,我以后小心就是了。”随即蹲在小涂旁继续道:“况且这些我都做习惯了的。”
涂月边翻着土边嘟囔道:
“也就只有姑娘你愿意和这些泥土打交道了,别家娘子都喜欢些金银首饰的。”
叶杳低头看着沾着泥土,染上褐色的裙摆,沾满泥土的手顿时僵住。
她的手并不娇嫩,而是带着几道疤痕与手茧,那是幼时做饭烹药时留下的。时间久远,只留下几条发白的疤痕。
叶杳突然觉得这些疤痕在日光下白皙的手上有些刺眼。
母亲走后的许多年,她觉得这些疤痕是对她的抚慰,至少证明她已经竭尽全力地挽回母亲。而现在这些宛如白色丝线的痕迹,又证明了一个事实,她是位好女儿,却不是位贤内助。
她理所当然地享受沈祁的包容,坦然接受他家人的认可,而她却没有带给他什么。
别人家的夫人,时常社交,光彩夺目。而她,只愿缩在这院子里摆弄些花花草草,素面朝天。
她能成为一位好妻子吗?她能成为沈祁的……爱人吗?
叶杳瞬间觉得手上的铁铲有千斤重,心里堵着一团棉花一般,闷得喘不过气。
赌气般的,叶杳挖了个深坑,将绣球埋入后用力压实了土。
一阵风吹来,栽好的绣球一阵摇晃,乱了叶杳耳边的碎发。
碎发弄得眼睛一阵瘙痒,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不料手上的泥土沾上脸颊。
说不上的烦闷。
头发挠得眼睛都有些湿润。
将绣球栽好,一言不发地,洗了手又坐回案前,继续看起未看完的账本。
涂月察觉到了自家姑娘的不对。
她家姑娘其实骨子里是个很倔的人。平日里看着温柔,与世无争,实则骨子里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只要不碰到心里的那根线,她永远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若是碰着了,要么远离,要么抗争。先前这根线是母亲,如今这根线是什么,涂月也不清楚。
然而这根线,就是姑娘自己,也不行。
当姑娘心里憋着气时,谁都不能纾解,无论何人问起,她只道“无事”。
她只会闷着,埋头干自己的事,直到那气自己消散。
在这期间,她看起来一切正常。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交流。但只有亲近如小涂才能感受到那明显的冷淡。
叶杳坐在案前看了一整天的账本,中午累了也只是松松脖子趴在案上小憩一会,而后又接着看起堆叠如山的账本。
眼瞧夕阳西下,叶杳问了小涂才知道已近饭点,沈大人要回来了。
叶杳收拾好桌上的账本,匆匆赶往厨房。
涂月见自家小姐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劝道:“姑娘今日也累了一天了,莫若晚膳便让厨房做吧。”
叶杳将未看的账本做上标记,摇头道:“不成。如今沈大人正是忙着的时候,还是要吃得好些。”
涂月也是心疼,边替她穿上攀脖边嘀咕道:“沈家厨房的手艺定然是不错的,姑娘你也嘱咐厨房采买新鲜食材,沈大人怎会吃不好。倒是回来后,除了吃饭再难见沈大人一面了。”
叶杳扯平褶皱的衣摆,抿嘴道:“就随便做几道,很快的,你不也喜欢我做的吗?“叶杳抬眼看向小涂嘟嘟囔囔的小脸。
涂月一噎,说不出话。
她家姑娘的手艺,大小就吃,自然是喜欢的。况且,不比厨房做的差。
叶杳今日打算做一道煲。让小厮将砂锅拿出来,而自己在一旁配菜。
只见小厮从深处搬出一个砂锅,上边盖了一层灰。小厮道:“厨房许久未做这等需要功夫的菜了,这砂锅闲置许久。”
叶杳正切菜,只瞧了一眼,道:“你检查检查,没裂缝就加水进去,先将骨头炖上。”
小厮照做。
过了好一会,叶杳将晚膳需要的食材准备好后,要去查看一番那炖着的肉。
抹了抹手,准备上前开盖,看着沾着些许水滴的手,叶杳又想起中午的那一番话,走了神。
“哐当”一声,砂锅盖歪斜掉入锅中,溅起滚烫的汤。
叶杳下意识缩手,却不免被溅到。右手细嫩的皮肉瞬间泛起几点红。
厨房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好在涂月一直关注着叶杳,忙将愣神的叶杳拉到水池旁,舀起水池里的冷水不断冲洗伤处。
即便已处理得这样迅速,叶杳的手背处还是被烫起了几个小水泡。
叶杳看着伤处,紧咬下唇,泪水在眼眶打转。
涂月以为是疼得,忙心疼地将叶杳带出厨房,搬来从叶家带来的药箱,在众多瓶瓶罐罐里找到烫伤药。在伤处仔细撒上药粉,细细包扎起来。
叶杳红着眼,听着小涂絮叨:“姑娘,这几日就别下厨了,先好好养着。”
这样的伤早在幼时便不知受过多少次了,哪会觉得疼,可这次为何红了眼?
大抵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沈家夫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艺,却还是做不好。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叶杳抿嘴,努力调整呼吸,尽量不让眼泪落下,然而颤抖的嘴唇却暴露。
缓过神后,叶杳又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小涂,无事的,小时候都被烫了多少次,习惯了,过两天就好了。”叶杳看着小涂收好药箱,执着她的手细细察看,“陪我去厨房看看吧,我同他们说说晚膳该如何做。”
傍晚,沈祁踏着夕阳回府,步入厅堂时,一旁的坞川还在汇报着事务。
叶杳同往常一样,扬起个笑喊了他一声。
沈祁一见屋内环着一身暖光在布菜的叶杳,本还下沉的嘴角蓦地扬起,加快脚步入厅。
只大致扫了一眼丰盛的菜,抬手止住坞川的话,示意他稍后再禀,便扬起嘴角夸赞道:“今日晚膳真丰盛,看着我都有些饿了,今日辛苦你了。”
叶杳低头布菜,勉强扬起一个笑,解释道:“今日的晚膳是厨房做的,我只在旁边看着。”
沈祁面颊的肌肉僵了一瞬,似是没想到她会说的是这句话,又隐约地察觉有些不对,只接道:“休息一下,你前些天也累了。”
叶杳未再会话,也不看他,只闷头将他喜欢的菜往他面前摆,然后坐下轻声道了句:“可以吃了。”便默不作声。
经今日一番话,叶杳不愿让沈祁看见伤处,便一直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多用左手布菜。
沈祁盯着她看了许久,这才发觉,从他进门到现在,她还未正眼看过自己。
心生疑惑,却见她端碗时左手滑落的衣袖,以及空荡的手腕。
那日她在马车上,执着镯子看了许久,满眼欢喜,转天却摘下。
沈祁胸口忽然有些闷痛,满桌喷香的菜肴瞬间无味。
思索片刻,沈祁还是觉着她不是那般做样子的两副面孔,便递了眼神。坞川会意,招呼下人们退下,独留两人于厅上。
犹豫片刻,沈祁抬手指了叶杳手腕处。
本在埋头吃饭的叶杳被他手指一惊,以为遮掩的伤处暴露,猛地收手藏至桌下,支吾道:“无事。”
沈祁将出口的话如鲠在喉,她突兀的动作,令沈祁的胸口疼了一瞬。苦涩的感觉涌上他的嘴角。
这是多想藏着不愿被他发现。若是不喜欢,大可同他说,毕竟那镯子也是以前的物件,若是戴着不好看,他也能理解。只是……为何如此遮掩……
沈祁不想再往下深究,他怕自己无法接受她心里真实的想法。
收回手,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起身道:“抱歉,我突然想起一些紧急的公务还未处理,你先吃,不必等我。”说完未待叶杳回答,径直离去。
“沈……”
叶杳听到他的话,原本抵着的头终于抬起,却只看见他逆光的背影,以及未说出口的挽留。
涂月看见坞川离去,快步出来,只见呆呆看着门口的自家姑娘,皱眉上前:“怎的还未吃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