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祁快步走出厅堂,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无力松开。
沈祁脑子一片空白,只她猝然收手的动作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从她忧愁的眉到紧抿的唇,每一寸细节都在脑海放大,化成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扎进心里。
沈祁猛地推开厨房的门。
门扉打在墙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书房离叶杳的住处并不远。
沈祁在跨入房内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竟是——会不会吓着她。
因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法,脚步停了一瞬,随即固执如孩童般,沉闷坐在书案前。默了片刻,平复心情,随便翻开一本案上的书。又似忽然想起什么,道:“坞川,饭前未禀告的事务,现在说吧。”
跟在身后的坞川从未见过自家大人这副样子,有点像......闹脾气的孩子?
不不不,大人一向稳重自持,怎会有这种想法。坞川快速否认,暗道失敬。
而后端正地开始禀告事务。
说了好一会也不见回应,只见沈祁低眉看着案上的书出神,一言不发。
这禀告的也不是什么棘手的大事,不过就是哪个人又催促何时批复,又抱怨工程预算太少要求增加一些,这些不复杂但遭人嫌的事情,以往不知处理过多少回,为何今日大人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沉重。
坞川说完,静了会,却见大人还是那副忧虑的模样。
犹豫了会,坞川试探着叫了声:“大人?”
案前的沈祁似才回过神来,眼神飘忽地答了声,而后清嗓开口:“咳......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待会。”
随着坞川退下,门扉掩起,一室寂静。
天光渐暗,夕阳透过窗纸撒入室内。
待沈祁回过神来,自己已深陷一室昏暗。
他起身点燃火折。
烛火摇晃,只照亮了书案这方寸之地。
沈祁脑中又浮现上次她送来吃食的场景,明明还是那样笑靥如花......舜而,又浮现在诸府床上的一小团。
是了,明明是自己强娶她来的,本就不是奔着情爱去的,如今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她将府里的事都照料得妥帖,城里的流言也消逝无踪,怎么看如今都是他想要的。
为何......心里堵得慌......
沈祁单手覆上额头,闭眼,长叹口气。
末了睁眼,忽而看见半开的抽屉中露出一角的信——那是成婚前叶杳回的那一封。
心中一动,抬手将信抽出,再次细细看了起来。
内容都是看过的,只是过了许久再看,有些说不出的动容。
她写的小楷,却不是标准的。字体方正,收笔却飘逸,看起来十分轻盈。
写的东西,初看时觉着是个机灵的女孩,世故圆滑。相处后却发现她机智又调皮,心思细腻。
沈祁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只关注叶杳嫁入沈府后做了什么,却未想过自己做了什么。回想起来,自己什么也没做。
每日只顾上朝处理公务,下朝用了晚膳又钻进书房。打从舅舅家回来后,除了用晚膳,再没见面。
这样想来,她提防着自己,也是应该的......
思及此处,心脏像被在水里泡着,酸涩,又落寞。
正将信纸按着原来的痕迹叠好,平整装入信封时,门扉叩响,随即传来坞川的声音:“大人,有事禀告。”
“进来。”一如既往的平淡。
坞川入内,看着大人如往常一般的淡然,担忧是自己想错了,也许大人真是在为公务烦心呢?然而无意一瞥,瞧见未翻动一页的书册,坞川了然,道:“大人,刚管家来禀,说是今日夫人做饭时,不小心磕了那砂锅,今日一瞧才发现盖上缺了口,问您需不需要修。”
“磕就磕了,再买就成了,何必禀告?”沈祁闻言皱眉。
“那砂锅好像是先前从宫里带出来的。”坞川声音越说越小。
“找人来瞧,能补就补上,然后找个地方摆起来。”沈祁思索片刻,问道:“夫人......没伤着吧?”
“没细说,但听路过的小厮说了一嘴,好像伤着手了。”
闻言,原本淡定的沈祁猛然抬头,蹙着眉,满眼担忧,说出口的话带了情绪:“怎的不早说。”随即猛地起身,匆匆出了书房朝叶杳住处走去。
步过映着月光的游廊,荷叶中央蓄着的水珠动荡。微风拂过,荷叶倾斜,水珠闪着莹白的光沿低处滚落。
“扑通——”滴入池塘,满潭池水晃荡,涟漪一圈圈散开,打碎了月亮的倒影。
池水反射的月光如丝绸般裹上沈祁一侧的衣角。衣摆随着他飞快的脚步扬起。
这速度,坞川只能偶尔小跑两步勉强赶上。
到了门前,暖黄的光线落在沈祁脚下,气喘吁吁。
本欲敲门的手抬起又落下,生平第一次,坞川看见自家大人转过身犹豫的双眼。
只站了一会,屋内传来木头的碰撞声,好像拿出了一个什么匣子状的东西,随即是瓶罐清脆的碰撞声,然后就是一阵低语交谈。
“姑娘,我替你换药吧。还是沾上了水,下次我一定小心些。”
“无事,这过几天就好了。”
沈祁听了片刻,终于叩响门扉:“是我,沈祁。”
随即听见里头又传来一阵慌乱的瓶罐碰撞声。
只一瞬,几声脚步后门从里面打开。
涂月恭敬的换了声,随即退至一旁,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坐在床上的叶杳。
叶杳刚沐浴出来,身穿一身藕粉莲花暗纹寝衣,面颊两抹蒸汽熏出的浮红,耳旁贴着两丝潮湿的乌发。低着头,不自在地拉扯着衣袖,将两只手盖了个严实。
她抬头轻唤了声“沈大人。”
沈祁轻步上前,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叶杳身旁,盯着她骨骼清晰的脖颈默默地坐了会。
叶杳有些坐立不安,侧头抬眼看他,道:“不知沈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沈祁将衣袖往上掂了掂露出双手,手掌向上伸到她面前,温声道:“手伸出来我看看。”
叶杳同涂月对视了眼,缴着衣袖,扬起个勉强的笑,道:“多谢沈大人挂怀,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又是十分疏离的话术。
沈祁直视她的眼。明明先前的眼里满是明媚,怎的今夜,眼里好似蓄着谨慎?
沈祁将手放低置于膝上,仍看着她的脸,而后轻轻碰上她的手,轻声道:“我瞧瞧。今天吃饭的时候……是藏着手上的伤吗?”
叶杳拉扯着袖子的手松了一些,眼神飘忽,嗫嚅道:“我的手……不好看……”
沈祁没想过是这个原因,怔愣片刻,轻触上她的右手手腕,轻声问道:“是这只手伤了吗?”
她咬唇,片刻后点头。
沈祁用另一只手捧起她的右手,慢慢掀开遮掩着的衣袖。
白皙的手腕上起了两个水泡,敷了药后已瘪下去,白色的粉末下透着粉红。
这样的伤口,让沈祁想起少年时练剑起水泡时的样子。
一定很疼。
沈祁只是看着就眉头紧锁。而她却如家常便饭般道一句“无事”。
沈祁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好像被紧紧捏着,喘不过气。
沈祁避开伤处轻轻摩挲,“药在哪?我给你上药吧。”
“让小涂来就行,沈大人不必麻烦。”
“不相信我么?”沈祁玩笑道,“我幼时练剑时常受伤,可比小涂包得好看。”他抬眼,嘴角噙着笑。
叶杳被这一打趣,将遮掩伤处的事抛至脑后。
涂月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将临时藏起的药箱拿出,放在两人之间,同叶杳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坞川出去。
叶杳眼神随着涂月,眼神警告。涂月笑嘻嘻的,还是出去了。
瞬间屋子里只留两人,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叶杳咬唇,无措地看着交叠的双手。
沈祁先将药匣子打开,细细在伤处撒上药粉。试探撒上一点,抬眼观察她的表情:“疼吗?”
“不疼。”叶杳摇头,轻声道。
“我轻点,疼了别忍着。”沈祁轻而快地上药,而后细细包扎,打上个漂亮的结。
叶杳低头看他仔细做着这一切,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始终扬起,面带笑意。
“果真比小涂包的好看。”
沈祁一抬眼,便对上盈盈的双眼以及嘴角的一弯梨涡。
他不好意思地摩挲包扎处,噙着笑道:“夫人不嫌我手笨就是极好的。”
“原来你们文人的手都这么巧吗?比我包的好看。”
沈祁一直捧着她的手,忽而想起她先前那一句“手不好看”,便道:“我手上尽是粗茧丑陋不堪,没磨着你就好。”
“沈大人的手,文能治国武能挥剑,可是国家栋梁,怎会丑?”
“十指纤纤如根葱,夫人的手也是极好看的。”沈祁看得出神,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叶杳面颊瞬间飞起两抹绯红直蔓延到耳根,嗔怪道:“说的什么……”
“夫人的手细嫩如羊脂,比我等粗人的好看多了。”
“我这手全是伤痕,沈大人过誉。”
“夫人道我的手是国之栋梁,我道夫人的手是夫人的勋章。”沈祁细细摩挲,一眼不错地看入她眼里。“夫人用这双手做着许多人不会也不愿做的事,便是最了不起之处。”
“别家夫人每日光耀夺目,会打扮,我只会做些不起眼的活……”叶杳终于道出今日烦闷的心声,“沈大人,你后悔吗?娶我。”
沈祁没想过她因这事烦闷,怔愣片刻,反问道:“嫁给我你后悔吗?”
叶杳摇头:“不后悔。沈大人待人温和,谦逊有礼,是位好人。”
“可我不是一位好夫君。”沈祁低声道,“娶了你是我三生有幸,咱们自己的日子,不与他人相比。”
“是……”刚消散下去的两抹红,随着这番话,又出现了。
“既你同我说了心里话,我也想问一句今日未问出口的话。外祖母赠你的镯子……你不喜欢吗?”